一西明寺槐树苍绿,一天比一天浓郁。
起初,树梢隐约可见点点新芽,继而膨起、绽放,待放眼望去,已蔓延成一大片淡绿了。
今年,春天比往常来得早。
温煦的阳光,洒落中庭。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中庭浅绿树阴下。
“真是佩服哪,空海。”逸势望着眼前的牡丹花说。
“明明叶子还没长出,花苞倒膨成这样子”逸势所说的,是空海平素经常以手掌罩盖的那株牡丹花。
牡丹枝茎上,膨现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花苞。
“是你让这花长成这样的。”“嗯,也可以这样说吧。”空海淡淡地回应。
逸势将目光移向空海,说:“空海啊,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以前就觉得你有些莫测高深,来到长安,这种感觉更强了”接着又说:“你啊,比起我们那个日本国,似乎更适合待在唐国。”“是吗”“四天前那晚上,也是这样。面对那只黑猫,你毫无惧色,还能沉着应付。”“不,其实那时相当危险。多亏丹翁大人前来援助。”“我可看不出来。至少,若我们不在现场,光你一人的话,一定可以对抗那家伙。”逸势毫不吝惜地称赞。
那夜之后,隔日、再一日,众人连着两天返回棉田,开挖丹翁所指点的数处地方,总共挖出十尊陶俑。
每尊俑像胸前,都贴有胡文咒语,背后刻着“灵”、“宿”、“动”三字。
手脚部位也经人精巧加工,使其更容易活动。拆解破坏这些陶俑后,内现大量头发。
柳宗元带走了一尊陶俑的头、手、脚、躯体等部位。
为了谨慎起见,柳宗元留下两名卫士。
“让他们暂时监视着棉田。万一发生什么事,马上告诉我。”临走前,他对徐文强这样说。
“那以后,不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大概不会再出事了吧。”“可是,空海,那天晚上出现的到底是什么啊是猫还“是人。”“人能化为猫吗”“不。”空海摇摇头,“是人在暗中操弄猫,有时也能让自己看起来就是猫。”“是人吗”“大概是吧。”“不过,暗中操弄猫的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怎么会知道。”“可是,你不是一直觉得,刘云樵宅邸事件跟徐文强棉田事件有关连吗”“是啊。”“两者之间的关连,我大概猜想得到。因为刘云樵宅邸的那只妖猫,也出现在那片棉田”“唔。”“不过,你跟妖猫提到了杨贵妃的事。难道贵妃的事也跟猫扯上关系了”“没错。”“为什么你认为他们有牵扯”“你还不明白吗”“嗯。”“想想看嘛。”“完全摸不着边际。”“那么,你先想想,在刘云樵宅邸出现的妖怪,曾说过什么话”“什么嘛。妖怪说了一堆,我答不出来。”“譬如,妖物不是这样说过吗要用绢布勒死你”“喔。”“白乐天在马嵬驿也说过,贵妃是遭人用绢布勒死的。”“哦。”“此外,被妖物附身的刘云樵之妻,变身为老妇之后所跳的舞曲,不就是李白翁作的清平调词吗”“嗯”逸势沉思了片刻。
逸势当然知道,清平调词是为贵妃而作的。
说起来,正因为得知此事,空海才决定一探马嵬驿的。
“事情果真如此”“没错。”“可是,到底谁搬出了贵妃遗体是那只猫干的吗”“这我也不知道。”“我想起来了,空海。石棺的棺盖内面,不是沾满血迹抓痕吗到底是谁抓的依我看,那些血迹,像是已下葬的贵妃突然苏醒,拼命想逃出而用指甲挠抓棺盖所留下来的。”“既然你这么想,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空海,你别答得爱理不理的。关于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我跟你想的一样。”“现在回想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要是自己被埋在地下,像贵妃那样从地棺里醒过来,我会变成什么德性大概也会挣扎乱抓个不停,在二度断气前就发疯了吧一一”逸势似乎正在想象自己从地底石棺中悠悠醒来的情景,耸着肩,微微弓起背来。
“空海,柳宗元大人说,有信要麻烦你看,那也跟此事有关矮晁衡大人的信吗”“柳先生的信差。”大猴低声说道。
大猴身后的男子,朝着空海和逸势殷勤行礼。
“在下韩愈。”空海与逸势也回礼,报上自己姓名。
“我来迎接客人”韩愈高度警戒的视线,须臾不离空海。
“我这就带两位到柳宗元处。不过,先有一事相告。”“什么事”“关于晁衡的信。”韩愈说毕,脸色笼上一层阴影。
“怎么了”空海问。
韩愈惟恐有人偷听似地,眼光网下巡视。
沓无人迹。
即使如此,韩愈依然不放心,停顿了好一下子才开口。
“老实说,昨晚,晁衡的信不知被谁偷走了。”为了说出这句话,韩愈仿佛耗尽了肺中空气。一说完,急忙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的吗”逸势问。
“是的,千真万确。”韩愈明确地回答。
二木制车轮啮咬泥地、碎石的震动声响,从腰际传到背部。
此刻,空海和橘逸势坐在马车上。
马车可容纳四人,每边对坐二人。空海和逸势并肩而坐,对面马车外面,垂挂着布幔,隔绝了由外窥视车内动静的可能。
“抵达目的地之前,抱歉恕难多说些什么”换句话说,马车朝目的地前进,先往东,再往西,就等于往“像是永乐坊。”逸势自顾自地说道。
不久,马车停住了。
“两位请下车”韩愈说。
两人走出车外,此处是有着半圆屋檐样式的土墙所围造的宅邸中庭。
悄然不见人影。
数棵槐树耸立。
新芽乍萌的牡丹花丛、池塘,点缀其间。临池有株巨柳,长长的枝条垂挂水面。
真是宏伟的宅邸啊逸势用这般的眼神望向空海。
“这边请”说毕,韩愈便往前走去。
空海与逸势紧随在后。
一行人穿过宅邸入口,来到内宅。
依然不见人影。
继续穿越设有炉灶锅镬的房间,再往里面走“就是这边”韩愈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扇门。
“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已经带到。”韩愈出声朝门内招呼。
“请,快请进来。”旁内传来熟悉的柳宗元声音。
三窗在右,柳宗元面桌而坐。
空海和逸势坐在柳宗元对面。
韩愈也围桌坐着,迎面看过去,窗在空海和逸势的左方。
桌上有茶,盘内盛装甜点。
有杏脯,以及数种胡国点心“此地是友人住家。经我无理请托,特意空了出来。他当然不知道我要与谁会面,也不晓得我今天会到这儿来”柳宗元说毕。目光望着空海和逸势。
“用这种形式招呼客人,我先向二位致歉。”“哪里。”“这么做,是为了保密。”“您倒不用顾虑我们两人。听说徐文强的棉田,后来似乎没什么动静。”“每天都有回报,但没什么异样。”“棉田陶俑的事,您报告上级了吗”“是的。我已亲口禀告王大人了”“王大人怎么说”“他交代,暂时别对外透露。士兵、金吾卫官员也都要保密一”“总有一天,这事还是会传开来,成为街头巷议的。”“我也这么想。”“王大人现在有何打算”“等适当时机,再把种种事情禀告皇上”“种种事情,您指的是”“贵妃之墓被盗挖、刘云樵宅邸事件,以及目前青龙寺凤鸣和尚守护在刘云樵身边等等。”“刘云樵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约定的日期是十五天,如今只剩三天”“说的也是。”空海和柳宗元,你来我往,淡然地交谈着。
切入正题之前,柳宗元一边和空海对话,一边在脑子里归纳所要提出的内容。
不,与其说这样,还不如说他只不过想再度确认,自己是否有全盘托出的觉悟。
“话说回来,关于晁衡大人那封信”话还没说完,柳宗元深深叹了一口气。
“听说被偷走了。”“是的。”“知道是谁偷走的吗”“不知道。”柳宗元轻轻地摇了摇头,“寒舍库房书,今早却发现晁衡先生的信不翼而飞了。”“原来如此。”“我手中持有晁衡先生之信,包括韩愈在内,仅有极少数人知情,且藏信地点,只有我本人知道。”“不过,还是被人偷走了”“没错”“会否有人潜入库房,顺手牵羊连信也带走了”“库房里还搁着值钱东西,窃贼却没下手。”“这么说来,果然”“打一开始,贼人可能便已锁定晁衡大人那封信。”“可有窃贼线索”空海追问,柳宗元静静地摇头。
“没有。”“总之,也就是说,那封信对某人似乎很重要。”“是的。”“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就像我所说的,无法读懂。因为是用倭国文字所写。字是吾人常用之字,却以倭国语法写成。若非倭国之人,当然读不出所以然。”“请教过懂倭语之人吗”“没有。”柳宗元又摇了摇头,“因我觉得随意让人得知内容并不好。我只知道,信上记载与杨贵妃之死相关的种种事情”“这话怎说”“给了我这封信的人这么说的。”“给你这封信的人”“关于这点,现在不便透露。把这封信的事告诉外国人,我也犹豫了一阵子。”柳宗元望着空海,继续说道:“我从白居易那儿,听到不少贵妃陵墓之事,也知道她的遗体不在墓里。空海先生,想必你也已经知晓此事。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跟你讨论晁衡的信”“结果,事到临头,信却被偷走了。”“是的。”柳宗元点头说道:“不过,有件事还没对你说。”“关于给你这封信的人吗”“不,是别件事。”“什么事”“先前所提过的刘云樵事件。”“你说的是”“我也耳闻,刘云樵宅邸出现一只奇怪的猫,竟然能预言先皇之驾崩。关于此事,我们瞒着皇上多方访查,终于有了眉目。”柳宗元突然中断说话,定睛凝视空海。
“请继续说下去。”“老实说,刘云樵未必与贵妃之死完全无关。”“是吗”“说有关,指的并非刘云樵本人和贵妃有牵连。”“怎么说”“与贵妃有关的人,其实是刘云樵的祖父刘荣樵。”“刘荣樵”“是的。刘荣樵曾以近卫军身份,护卫玄宗皇帝走避安史之乱,逃到蜀地。”“原来如此。”“据说,他是马嵬驿叛军核心份子之一。杀了贵妃兄长杨国忠,用长矛剌举其首级,同时还逼迫玄宗皇帝处决杨贵妃的叛军,刘荣樵也列名其中。据说,以长矛刺举贵妃之姐韩国夫人首级的人,正是他”“哎”“此事是白居易所告知的。”“是自居易”“关于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他似乎另有看法,老早就在调查。关于这两人,他所知甚多。”“这么说来,端倪隐约可见”“是的。如今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似乎全与贵妃有关。”说毕,柳宗元总算察觉了一般,伸手到桌上。
“呀,我真是怠慢。准备了茶水,却只顾说话”柳宗元拿起茶罐,准备泡茶。
“还是让我来效劳吧。”韩愈起身,从柳宗元手中接过茶罐,将茶叶放入各人的茶碗里,并以热水浇注。
茶水稍稍凉却,缓缓渗出茶色来。
逸势喝了一两口茶,再拿起甜杏脯送进嘴里。
空海只以双唇轻轻碰触了一下茶碗。
四“话说,那封信”眼见大家都又坐定,柳宗元重启话端。
“是的。”“似乎是晁衡大人写给李大人的。”“是李白翁吧。”“没错。”“晁衡为何要写信给李白翁”“空海先生应该也知道,两人颇有交情。”“当然。李白为晁衡所写的吊诗,我曾拜读过。”空海答道。
晁衡也就是安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年七五三返回日本。
深受玄宗皇帝赏识的仲麻吕,曾数度上书请愿返回日本,却不被允许。
最终准许仲麻吕返回日本,是在空海入唐五十一年前。
晁衡搭船返日途中,遭遇暴风雨,结果船又飘回唐土。
不知道晁衡又已安抵唐土的李白,误信他已丧命于暴风雨,曾留下题为哭晁卿衡的诗作: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失落的那封信,即是安倍仲麻吕亲笔写给李白的。
“唔”逸势出声说话,“空海,真是遗憾哪。若是那样的信,说什么也要一睹为快”逸势不胜唏嘘地说。
“话又说回来,空海先生,且不论内容为何,那封信的开头,以及类似题记的字,我倒还记得一二”“你读懂了”“不,信上所写多为吾国文字,我才记得的。”“所以,写得出来吗”空海问。
“嗯,大概可以。”“那就拜托你了。”“不过”柳宗元双手放在胸上,做出确认的动作。
他似乎没准备纸笔。
“若是笔墨,我这儿有。”空海从怀里掏出笔、墨。
接着,又拿出纸张,放到桌上。
“喔,那就可以写了。”柳宗元从空海手具,摊开纸张。
笔沾墨汁,忖想片刻之后,柳宗元开始动笔。
沙沙的运笔声中,一连串汉字出现在纸上。
写出来的虽是汉字,却非汉文,而是大和语。
是以汉字为发音符号的万叶假名。
“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柳宗元将写好的纸张反转过来,递交给对面的空海和逸势。
空海和逸势凝神细看。
“喔”“这是”空海和逸势同时轻声叫了出来。
“空海,这可是件大事啊。”“嗯。”空海双眼炯炯发光,仔细端详柳宗元所写的文字。
“这上面的意思是什么”柳宗元按捺不住,探身凑了过去。
“此处所说的,竟是杨贵妃将被带往倭国的事。”“什么”柳宗元惊吓得屏住气息。
其内容记载如下: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陪同太真殿下前往倭国。
五安倍仲麻吕十七岁时,仲麻吕以留学生身份搭乘第七年。
彼时正当玄宗皇帝主政时代,也是宛如牡丹花灿烂绽放的大唐盛世。
仲麻吕入唐后不久,先是自称“朝臣仲满”,而后改唐名为“朝衡”。“朝”以古字书写,便成为“晁”,昕以有时又署名“晁衡”。
先前所记,关于李白所写的诗,即是用“晁”这个字。
此处旧事重提,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o一年生于倭国。
同一年,李白也诞生于唐土。正如空海和白乐天年龄相近,李白和仲麻吕是同年出生的。
与仲麻吕同行搭乘第八次遣唐使船的,尚有吉备真备、僧侣玄防等人。
入唐后,仲麻吕先至培养官吏的学校太学研读。其后,通过科举考试,及第成为进士。这位以当时唐人眼光来看是渺小极东岛国的倭人,后来出任春宫坊司经局校书,随侍皇太子身边。
当时,大唐帝国具有上述那般的国际视野。无论汉人或倭人、胡人,只要才能出众,均能出任唐国重要官职。当时的科举制度,虽有贿赂、走后门的恶质歪风,却也具有擢拔人才的优点。
其后,仲麻吕受玄宗任命为左拾遗,继之又为左补阙。左拾遗、左补阙的官衔,是以天子随从谏官身份,随时陪侍玄宗身旁,可以直接与皇上交谈。
安倍仲麻吕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
对仲麻吕而言,这是幸亦是不幸。
七三三年,多治比广成以第九次遣唐使身份入唐时,仲麻吕曾上奏玄宗,恳求让自己随同遣唐使返回日本,但不被允许。玄宗反而拔擢他为卫尉少卿。这是从三品官,在外国人当中,仲麻吕可说是晋升至最高官衔的一人。
七五二年,第十次遣唐使藤原清河入唐。七五三年准备返日时,仲麻吕再度上书,向玄宗请愿返日。此次终于获得恩准,可以踏上归途了。
当时返日的一行人,唐僧鉴真也受邀随行,他打算埋骨日本。
彼时,仲麻吕已经五十三岁。
经常往来的友人,也是大诗人的王维,此时曾为诗相赠。
此即有名的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