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经验吗”
“恐怕我没有什么经验。”菲利普说。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办公室,这番经历一点也不像他所预料的那么痛苦,他也就不觉得特别失望。他不能指望初次尝试就能顺利得到一个职位。那张报纸仍然在他手边,他又看起了招聘广告。霍尔本地区有家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货员。他就赶了过去。可是到了那儿,发现已经雇用了别人。要是那天他想吃点东西的话,就得赶在劳森出去吃午饭之前到达他的画室。因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朝侍卫街走去。
“嘿,月底之前,我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菲利普一有机会便对劳森说,“希望你能借给我半个金镑,好吗”
他发现开口向别人借钱真是无比困难。他回想起医院里有些人向他借钱时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们从他手里索取一些数目不大、他们根本无意归还的钱款,显得好像还是赐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乐意。”劳森说。
可是,劳森把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觉自己总共只有下子凉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给我五个先令吧,好吗”他轻轻地说道。
“喏,拿着。”
菲利普来到威斯敏斯特的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个澡。随后他胡乱吃了点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打发下午的时光。他不愿再回到医院去,免得受到人家的盘问,再说,眼下他在那儿也没有事可干。他曾经工作过的那两三个部门里的人会心里纳闷,不知他为什么没有露面,不过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没有关系。他并不是头一个不经事先通知就中途退学的人。他来到免费图书馆,拿了几张报纸看起来,看腻了就取出斯蒂文森3的新天方夜谭。但是他发觉怎么也看不下去,书上的词句对他毫无意义,他继续焦虑地思考着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一刻不停地老想着同样的问题,固定不变,想得头都疼了。后来他渴望呼吸新鲜空气,便离开图书馆,走进格林公园,躺在草地上。他闷闷不乐地想到了自己的残疾,正因为自己的残疾,他才没能去当兵打仗。他渐渐进入了睡乡,梦见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并且是在国外好望角的义勇骑兵团里。他在图片新闻报上看到的图片为他的想象提供了素材。他看到自己在非洲南部草原上,身穿卡其军服,夜晚跟其他人一起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觉天色依然很亮,不久听到议会大厦钟楼上的大钟接连敲了七下。他还得无所事事地打发余下的十二个小时。他很害怕那漫漫的长夜。天上阴云密布,他担心天会下雨。这样他就得上寄宿舍去租张床铺过夜。他曾在兰贝斯4那儿看到寄宿舍门前的灯罩上亮着的广告:床铺舒适,六便士一个铺位。可他从来没进去住过,而且也怕那里面臭烘烘的气味和虫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可能的话,就在户外过夜。他在公园里一直待到关门,然后四处转悠。他十分疲惫。他突然想到,要是能遇上事故,倒是一桩幸运的事。那样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躺几个星期。午夜时分,他肚子饿得实在厉害,不吃东西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便去海德公园5拐角处的流动咖啡摊,吃了两三块土豆,喝了一杯咖啡。接着他又到处游荡。他感到烦躁不安,毫无睡意,而且十分担心遇上警察来催促他不要停留。他注意到自己正开始以一个新的角度看待那些警察。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个夜晚了。他不时地坐到皮卡迪利大街的长椅上歇一会儿,破晓时分,便缓步朝切尔西长堤走去。他谛听着议院大厦钟楼上大钟的当当钟声,留意每一刻钟,心里计算着还剩下多长时间城市才会苏醒过来。早晨,他花几个铜币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买了一份报纸浏览上面刊载的广告,接着便动身继续寻找工作。
e3 斯蒂文森94,英国苏格兰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新天方夜谭是他2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e
e4 兰贝斯,伦敦内城一区,位于泰晤士河南岸。e
e5 海德公园,位于伦敦的中西部,系英国最大的皇家公园。e
接连好几天,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吃得很少,开始觉得身体虚弱有病,几乎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继续寻找工作,而工作似乎也难找到了极点。他抱着能被录用的希望,久久地等在商店的后面,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对这种情况,他也渐渐地习以为常了。为了应征招聘广告,他走遍了伦敦的各个地区。他逐渐与那些像他一样一无所获的求职者面熟了。他们中有一两个人想跟他交朋友,但是他困乏不堪,满腹愁楚,也懒得接受他们的友好表示。他不再去找劳森了,因为他还欠劳森五个先令。他开始头昏眼花,无法清晰地思考,也不怎么在意自己往后的结局了。他经常哭泣。一开始,为了这一点,他很生自己的气,并感到羞愧,但后来他发觉哭了一场,心头松快一些,而且不知怎么的,肚子也不觉得怎么饿了。凌晨时分,寒气逼人,他可受了很大的罪。一天夜晚,他回到住所去换了一下内衣。大约凌晨三点光景,他断定这时屋内的每个人都睡着了,便悄悄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又在早上五点溜了出来。在这期间,他躺在床上,柔软的床铺令他心神陶醉。他浑身骨头酸痛。一躺到床上,便尽情领略着这种乐趣,感到无比舒服,都不想睡觉了。他渐渐习惯了食物不足的日子,也不大觉得肚子饿了,只感到浑身乏力。如今,他脑海里常常闪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担心自杀的念头一旦占了上风,他就无法管住自己。他不断心中暗想,自杀的举动是荒唐的,因为不久一定会出现转机。他无法摆脱这样的印象:眼下的处境荒谬得根本不能把它当真。那就好像一场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后他一定会从中康复。每天夜晚,他都赌咒发誓,说什么他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并决心第二天早晨给他大伯、律师尼克松先生,或者劳森写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又无法拿出勇气来含垢忍辱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他不知道劳森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在他们的友好交往中,劳森一向轻率浮躁,而他却为自己懂得人情世故而感到得意。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和盘托出。他心神不安地觉得,劳森在接济了他一次以后,就会对他疏远冷淡。至于他大伯和那个律师,他们当然会出手相助,但他害怕受到他们的责备。他可不想受到任何人的责备。他咬紧牙关,暗自反复地念叨着:所发生的情况已经发生,不可避免,懊悔是荒唐可笑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但劳森借给他的五先令维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盼望着星期天快些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究竟是什么阻止他不早点前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很想凭自己的力量渡过难关。因为一度也曾身处绝境的阿特尔涅是唯一能够出力帮他的人。说不定在吃过午饭以后,他会鼓足勇气,告诉阿特尔涅自己处境困难。菲利普一遍又一遍地暗自重复着他要对阿特尔涅说的话。他十分担心阿特尔涅会说些空洞的话语来打发他,要是那样,他可实在受不了。因此,他想尽量拖延时间,晚一点让自己去经受那种考验。菲利普对他的伙伴都丧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湿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头。从星期六正午一直到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阿特尔涅家的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吃。星期天早晨,他在查林十字架的公共厕所花掉了手里最后的两个便士,梳洗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