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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 一

“你问这句话,就是出于无聊的好奇心,”他打断我说,还笑了一声。“可是,我来回答你吧。昨天晚上,我是在地狱的门槛边。今天,我望得见我的天堂啦。给我亲眼看到啦离开我还不到三尺呢。现在你还是走开吧。如果你能管制些自己,别来探听别人的私事,那你就不至于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叫你心惊胆怕了。”

扫过壁炉,抹过桌子后,我走出房门,心里比以前更不塌实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再出去,也没有人去打扰他,他就独个儿待在房里,直到晚上八点钟。虽然没有得到他的呼唤,我还是认为应该给他送去一支蜡烛、一盘晚饭。

他正靠在窗台上,格子窗打开着,但他并没有向外张望;他的脸儿朝里,房内已是一片昏暗了。炉火已烧剩点点灰烬了。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潮湿、温和、那阴天晚上的空气。一片寂静,不只是听得清吉牟屯那边淙淙的流水声,就连小溪刷过卵石、穿过矗出水面的大岩石时的潺潺声、汩汩声,也能听得出来。

我一看到奄奄一息的炉子,就不由得发出表示不满的一声叫喊,一边动手把窗子一扇扇关起来,最后来到了他靠着的那扇窗子跟前。

“要不要关上这扇窗子”我问道我看到他站在那儿不挪动一下,有意想撩起他的注意。

我说话时,烛光闪耀在他脸上。哎哟,洛克乌先生,真把我吓了一大跳呢,该怎么说呀当时只见他一对黑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那种面无人色的死白,还有那种微笑我只觉得那不是希克厉先生,那是一个鬼怪。我吓坏了,手里的蜡烛歪倒了,碰到墙上去了。我顿时包围在一片黑暗中。

“好,把窗关上了吧,”他回答道,是我听熟了的那种声调。“窣,这不是地道的愚蠢还是什么你怎么把蜡烛横着拿的呢快快再去拿支蜡烛来吧。”

我吓呆了,傻乎乎地赶忙走出去,跟约瑟夫说道:

“东家要你送支蜡烛去,替他把炉子再生个火。”那一会儿我害怕得厉害,自己再不敢进去了。

约瑟夫格啦啦地在煤斗里装了些烧旺的煤,进去了;可是一会儿他又拿着煤斗回来了,另一只手还托着一盘晚餐,说是希克厉先生要回房睡觉了,今晚上他什么都不想吃,到明天早晨再说。

我们听得他径直上楼去。他并没有到他平时睡的那间卧室去,却绕到有嵌板床的那一间。那间房里的窗子,我以前说起过,很宽阔,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爬得过;我忽然想到,他是打算再来一次夜半出游,而不让我们知道一点动静。

“他是个食尸鬼吗还是个吸血鬼呢”我暗自想道。我在书中读到过,有那种狰狞可怕、变作人身的魔鬼。然后我又细细回想,他从小就是我照顾的,又看着他长大成人,他这一辈子我几乎都跟过来了,而我现在却对他产生了恐惧,吓成那个样子,岂不太荒唐可笑了吗

“可是他从哪儿来的呢这个小不点儿的黑东西,让一个好人来收留它,而它却给好人带来灾星”我迷迷糊糊地瞌睡了。是我的迷信意识在咕哝着

我半梦半醒地想开去了,左思右想,好累啊,我在想象他的生身父母亲该是怎么样的人物呀;把我醒着的时候所想过的重温了一遍;在我的迷梦中又扭七扭遍;最后,又想到了他的死亡和葬礼上去,可是我所能记得的,却只是我苦恼得要命,因为要给他立一块墓碑,碑上要刻些什么字,这作出决定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来,我只得去和教堂司事商量。他连一个姓都没有,我们又说不出他究竟活了几岁,最后只好光光地刻上一个名字就算了事:“希克厉”。

这个梦应验了,我们当真只能这样,就算了事。要是你走进教会坟地,你在他的墓碑上就只能读到一个名字,和他去世的一个日期。

黎明降临,我头脑清醒了许多。我站起身来,刚瞧得清眼前的东西,就走到花园去,想看看在他窗下究竟有没有脚印。我没有看到脚印。

“他在家里没出来吧,”我想道,“今天他不会有什么事了。”

我替一家人准备早饭,这是我的日常工作;我要哈里顿和卡瑟琳先吃,不必等东家下楼来再吃,因为他要多睡一会儿。他们喜欢在户外树底下吃早饭,我就给他们放了一张小桌子在那儿。

我回身走进宅子时,看见希克厉先生已经下楼来了。他跟约瑟夫两个在谈庄稼的事。他一一给了指示,清楚周到;不过他说得很急,老是把头转过去,脸上还是那种神色,甚至比昨天更紧张些。

约瑟夫走了之后,他坐在他平时坐惯的地方,我把一盆咖啡端到他面前。他把咖啡盆拿近些,然后把胳膊搁在桌子上,向对面墙上直望着。我猜想他是在把墙壁从上到下,一块一块地打量过来,你瞧他那双眼睛,闪烁不安,急不可待的样子,有那么半分钟,连气息都透不过来。

“得啦,”我嚷道,把面包塞到他手里,“趁热吃、趁热喝吧;面包和咖啡搁在你面前都快一个钟头了。”

他没有理睬我,可是他笑了一笑。我宁可看见他咬牙切齿,也不愿意看他这种样子的笑。

“希克厉先生东家”我嚷道,“别这样,看在老天份上,别瞪着两眼,活像有什么精灵鬼怪出现在你面前似的”

“别这样,看在老天份上,别大声嚷嚷,”他回答道。转个身,“你倒是跟我说这儿只有咱们两个吗”

“当然啰,”这是我的回答“当然只有咱们两个”

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服从了他,好像我也闹不清楚似的。他用手在桌上一扫,把吃早饭用的碗杯推到一旁,在他面前腾出了一块空地,好更方便地把身子向前扑出去张望着。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在望着墙壁。我独个儿仔细看他,他好像在凝视着两码之内的一个什么东西,正是这样。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分明给予了他不可言说的极顶的欢乐和极顶的痛苦至少他脸上那种既是痛苦,又是狂喜的表情叫人这样想。那幻想中的东西也不是固定的;他的眼睛一刻不放松地跟踪着它,即使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也舍不得离开它。

我提醒他,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碰吃的东西了;可是等于白说。即使他听了我的劝说,动弹了一下,碰了什么东西一下,即使他伸出手去拿一块面包,他的手指还没碰到面包,已经紧紧地蜷曲在一起了,而且就此搁在桌子上,把拿面包的事完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