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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 二

“她话也不说了,”奥雷良诺说,“她象蟋蟀一样死去了。”

于是,乌苏拉在事实面前认输了。“我的主啊”她轻声嚷着,“这么说,这就是死亡了。”她开始祈祷,那无穷无尽的、仓促而深切的祷告持续了两天多,到了星期三,那祷告词变成了一堆对主的哀求和对现实生活的劝告,诸如别让红蚂蚁蛀塌屋子啦,千万别把雷梅苔丝肖像前的长明灯熄灭啦,留神不要让布恩地亚家的人跟同血统的人结婚,因为那样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后代啦等等。奥雷良诺第二想利用她说梦呓的机会,让她说出埋藏金子的地方,但他的恳求又一次失败了。“只要金子的主人来了,”乌苏拉说,“主会把金子照亮让主人找到的。”圣塔索菲娅德拉佩达相信她会随时去世,因为那些日子她发现大自然有些反常:玫瑰花散发出蒺藜气味;她失手摔了一只瓢,可瓢里的小扁豆和谷子在地下排成了正规的几何图形,都是海星的形状;有天晚上,她看到天上飞过一排闪着金光的圆碟。

圣星期四清晨她去世了。还是在香蕉公司那阵子,最后一次为她计算年龄时,人们估计她的年龄在一百十五到一百二十岁之间。他们把她放进棺材埋了,那只棺材不比奥雷良诺来时躺的小篮子大多少。参加葬礼的人很少,原因之一是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其次是因为那天中午天气酷热,连鸟儿也被烤得晕头转向,一群群小鸟象霰弹似地撞死在墙上,有的还撞破了铁纱窗,冲进卧室死去了。

起初,人们以为这是一场瘟疫。家庭主妇们累死累活拚命地清扫死鸟,尤其是中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男人们则一车车地运去倒在河里。复活节的星期天,百岁老人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在布道坛上说,鸟儿的死亡是由于那个犹太流浪汉在作祟,前一天晚上,他亲眼看到那个人。他发现,那是公羊和女异教徒生下的杂种,是一头呵口气就能把空气呵得灼热的可恶怪兽,它来了会使刚结婚的女人怀胎。没有多少人去注意他那启示录式的胡言,因为全镇人都深信,这位教区神父因年事过高常常胡说位妇女把大家都吵醒了,因为她发现了一只两足动物留下的深深的脚趾印。这可是确确凿凿而且再明显不过的事,凡是去看趾印的人再也不怀疑神父所描述的可怕怪物是存在的。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在自己院子里设下了陷阱,终于把它逮住了。乌苏拉死后两星期,佩特拉科特和奥雷良诺第二醒来时吃了一惊,他们听到邻人家里传来一头巨大的牛犊的呜咽声。等他俩起来,一群男人已经在从那头怪物身上拔下削尖的木桩。这是他们事先插在陷阱中的,阱口盖上了枯叶。怪物不再嚎叫,它的身材只不过象一个小伙子那样大,但重得象头牛,伤口还流着粘乎乎的绿色的血。粗糙的毛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小虱子,皮肤上结了一层象鮣鱼似的硬皮。然而,跟神父的描述不同,与其说它象人,还不如说它象娇弱的天使。它的双手光洁而灵巧,眼睛大而朦胧,肩胛骨上有一对有力的翅膀的残痕,已经结了疤长上了老趼,大概是让农夫的斧头砍断的。人们把它的脚踝捆住,倒吊在广场的扁桃树上,以便让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当它开始腐烂的时候,就架起一个火堆把它火化了。因为它是杂种,人们无法确定,究竟把它当作动物扔在河里,还是把它当作基督徒埋入土中。此后也一直没有搞清楚,鸟儿的死亡是否它引起的,但是,那些新婚的女人却没有因此怀孕,而且,在它死后炎热并没有消减。

那年年终,雷蓓卡去世了。她终生的女仆阿赫尼达请求当局把卧室门打开,因为女主人三天前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人们看到雷蓓卡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子蜷得象一只虾,头顶因长发癣而光秃了,大拇指还放在嘴里。奥雷良诺第二为她料理了后事。接着他打算把房子修葺一下然后卖掉。但房屋破败得很厉害,墙壁刚刚漆好就大块剥落,没有一种粘稠的灰浆能阻挡野麦顶穿地面,阻挡常春藤腐蚀柱子。

自从大雨以来一切就是如此。人们的怠惰与健忘的贪婪形成对照,对往事的记忆逐渐消蚀殆尽,最后竟到了这种地步:那时,正值尼兰德协定签署的周年纪念,共和国总统委派几名特使来到马贡多,送交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曾多次拒收的勋章。但是,他们白白花了一个下午,没有找到一个人能告诉他们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的后代住在什么地方。奥雷良诺第二以为勋章是实心的金块,想去认领,但佩特拉科特劝阻他,叫他别去出丑,与此同时,特使们已经张贴好布告,并准备好纪念大会的发言稿。也是在那时候,吉卜赛人又来了。他们是墨尔基阿德斯的科学的最后一批继承者。他们看到镇子已经破落,而这里的居民完全与世隔绝,所以他们又重新拖着磁铁走家串户,仿佛那是巴比伦学者们最新的创造似的,他们还用巨大的放大镜聚集阳光。镇子里因看到菜锅水壶掉在地下打滚而惊得目瞪口呆的,还有愿付五十生太伏一睹吉卜赛女郎装卸假牙表演的,仍不乏其人。

当年那列挂过布朗先生的装有玻璃顶和主教式安乐椅的车厢的火车,还有那些有一百二十节车厢、花一个下午才能开完的装水果的火车,现在只剩下一列黄色的破车,而且因为来往都没有乘客,所以几乎不在这荒凉的车站上停靠。法庭调查团下来调查鸟儿奇怪地大批死亡和犹太流浪汉的惨死事件,他们看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正在跟一群小孩玩摸瞎子游戏。他们认为神父的报告只是老人幻觉的产物,因此把他送进了一家养老院。不久,又派来一位叫奥古斯托安赫尔的神父,是个刚从神学院毕业的混血儿。他苛刻、大胆又莽撞,一天几次亲自去打钟,以防精灵们昏睡。他还挨门挨户去叫醒那些贪睡的人,催他们去望弥撒。可是,他这样坚持了不到一年,这里空气中弥漫着的疏忽大意的气味,这里使一切衰老、使一切受阻的灼热灰尘,以及那使人在午后难忍的酷热中昏昏欲睡的、午饭时吃的丸子,终于把他也整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