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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三

“你呀,就跟他结婚吧。”乌苏拉对她说:“这样的男人你哪里去找呀。”

阿玛兰塔假装生了气。

“我用不着到处去找男人。”她答道:“我给赫里奈多送这些面包是因为我觉得他可怜,人家迟早会把他枪毙的。”

她是无心而说。但正是这个时候政府公开威胁要枪毙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如果起义军不把里奥阿查交出来的话。探监停止了。阿玛兰塔闭门痛哭,心里非常难受,跟雷梅苔丝死时她感到自己有罪一样,似乎她的未经思索的话又一次要对一个人的死亡负责了。她母亲安慰她,向她担保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准会有所行动,以制止这一枪决,并答应战争结束后由她亲自负责去把赫里奈多马尔克斯召来。预定的日子还没到,乌苏拉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当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以军政首领的新身份再来家里时,乌苏拉待他象亲儿子一样,想出种种动听的话来夸奖他,以便把他留住。她用全副身心暗暗祈求着,让赫里奈多回忆起当初他要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想法。她的祈求似乎很灵。在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来家吃午饭的那些日子,下午他就留在海棠花长廊里跟阿玛兰塔玩中国跳棋。乌苏拉给他们端牛奶咖啡,送饼干糕点,还把孩子看管好,免得去吵扰他俩。阿玛兰塔实际上也努力想使忘却了的青春恋情死灰复燃。她在以无法忍受的焦急心情盼望着他来吃午饭的日子,等候着下午同他一起玩中国棋,这位姓名能勾起怀恋之情的武士移动棋子时,手指不易察觉地在微微颤抖,呆在他身旁,时间飞也似地流逝过去。但那天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向她重申要娶她的愿望时,她却一口回绝了。

“我跟谁都不结婚。”她对他说:“特别不会跟你。你是那样爱奥雷良诺,因为你无法跟他成亲,才来跟我结婚。”

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是个有耐性的人。“我会等下去的。”他说:“迟早我将说服你。”他依旧到家里来。阿玛兰塔把自己关在房里,咬住嘴唇不哭出声来,她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听见在与乌苏拉谈论战争消息的那位追求者的声音。尽管她此时想见他想得要命,但硬是以毅力克制自己,不出去同他会面。

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那个时候还有空,每两个星期就给马贡多送一份详细的报告,但乌苏拉只是在他走了差不多信。一天,一名特使给家里送来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里面有上校用华丽的字体写的一张纸条:“好好照料爸爸,他快要死了。”乌苏拉警觉起来。“奥雷良诺这么说,准是奥雷良诺心中有数了。”她说。她请人帮忙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带到房间里来,结果七个人都奈何他不得。这不仅因为他总是那么沉,而且长久呆在栗树下,他已经获得了一种随意增加体重的本领,最后只得把他拖到床上。当这位年迈的、备受日晒雨淋之苦的大汉开始呼吸的时候,房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嫩蘑菇、棒棒花和野外的陈腐而浓烈的怪味道。第二天起身,他不在床上。乌苏拉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最后又在栗树下发现了他。于是只得把他缚在床上。虽然他的力气还象过去一样大,但却没有反抗的样子,对他来说,呆在哪儿都一样。他所以回到栗树下去,并非出于他的愿望,而是由于身体已习惯那里的环境。乌苏拉照料着他,喂他吃饭,给他讲奥雷良诺的消息。但是实际上从很久以前起,他唯一能与之联系的人就是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死亡后衰老得几乎成了粉末的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每日两次前来跟他谈话。他们谈的是斗鸡。他俩相约着建造一所饲养杰出种鸡的养鸡场,这倒并非为了享受一些在那时对他们来说已无必要的胜利喜悦,而是为了在地府单调乏味的星期天里有个聊以解闷的玩意儿。正是这位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替他擦洗,给他喂食,给他讲一个叫奥雷良诺的陌生人的好消息,此人在战争中当了上校。当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个人时,他就以梦见无数的房间聊以自慰。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门,走到另一间相同的房间里,摆着同样熟铁床头架的床,同样的藤椅,同样的圣女雷梅苔丝的小画像挂在房间的后墙上。从这间房间他又走到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那里开着门,通向又一间完全相同的房间,然后再走到另一间毫无二致的房间里,一间一间走下去,没完没了。他很喜欢一间一间走下去,就象走在一条两旁镶有镜子的长廊里,直到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来拍他的肩头才止步。于是,他又一间房间一间房间地往回走,慢慢醒过来,他走完相反的路程,在现实世界的房间里遇见普罗登肖阿基拉尔。但是有天晚上,那是把他拖到床上的两个星期之后,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在中间一个房间拍他的肩头,他以为这是真实的房间,就永远留在那儿了。第二天,乌苏拉给他送早饭时,看见一个人从长廊里走过来。此人长得矮小、结实,穿一身黑呢服,戴一顶帽子,也是黑的,帽子很大,一直盖到那双忧郁的眼睛上。“我的天哪”乌苏拉心里想:“我敢起誓,他是墨尔基阿德斯。”此人是卡都雷,维茜塔肖恩的兄弟,从前为逃避遗忘症而离家出走的,从此也就再没得到过他的消息。维茜塔肖恩问他为什么回来了,他用他们庄重的语言回答:

“我来参加国王的葬礼。”

于是大家都奔进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房间,拚命地摇他,对着他的耳朵大喊,拿一面镜子对着他的鼻孔照,但都未能使他醒过来。不多一会儿,木匠来给他量尺寸做棺材,这时人们从窗户里望见天上正象下小雨似地落下许多小黄花。在寂静的风暴中,镇上下了整整一夜,小黄花盖满了屋顶,堵住了门口,闷死了睡在露天的动物。天上落下的花很多很多,第二天清晨,街上竟象铺了厚厚实实的一层地毯,人们得用铁锹和钉耙开道,以便让送葬的行列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