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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二

还是奥雷良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几个月中制止了记忆的流失。办法是他偶然发现的,因为他是最早患病的几个人之一,对失眠有了经验,他利用时间学得一手高超的银匠技艺。有一天,他寻找一个铁砧,那是他打制金属箔片用的,可是想不起它的名称。他父亲告诉他:“叫砧子。”奥雷良诺把这名称写在一张纸片上,用胶水粘在铁砧的下面:砧子。这样他就可以放心,不致于将来忘记了。他没想到这就是遗忘症的最初症状,因为这东西的名称太难记。可是没过几天,他发现试验室里几乎所有的东西他都叫不出名称了。于是,他就给它们一一标上名称,以便今后一读就能识别。当他父亲惊讶地告诉他,自己幼年时印象最深的事情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时,奥雷良诺便把这个办法告诉了他。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首先在家中实行了,不久又推广到全镇。他用蘸了墨水的刷子给每一样东西写上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锅。他来到畜栏里,给牲畜、家禽和植物都标上了名字:牛、山羊、猪、鸡、丝兰、海芋、几内亚豆。他们通过逐步研究遗忘症的无穷可能性,明白了总有一天他们虽然看了字能认出东西,但记不得它的用途。因此要写得更加清楚。那块挂在牛脖子上的字牌,就是马贡多居民决心同遗忘作斗争的范例:这是牛,每天早晨应挤奶以生产牛奶,牛奶应在煮沸后加入咖啡,配制牛奶咖啡。他们就这样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字挽留着,可是一旦人们忘记了文字的意义,它就会逃走,谁也奈何它不得。

在通往沼泽地的路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马贡多,镇中心的街道上挂着一块更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上帝存在。每户居民家里都写了字,便于人们记住东西的名称和喜怒哀乐的感情。这套办法要求人们花费很多精神,还要有毅力,因此,许多人便拜倒在制造虚幻现实的巫术脚下,此法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虽不怎么实用,但却更令人鼓舞。庇拉特内拉为这骗人方法的传播推波助澜,她想出用纸牌象她过去给人卜算未来的流年那样卜算往事。这一办法使失眠者开始进入一个听由纸牌安排的不可捉摸的世界。在那里,记忆中的父亲就是四月份来到的肤色黝黑的男人,回忆中的母亲就是左手戴一只金指环的肤色黑里带黄的女人。一个人的生日变成了云雀在月桂树上唱歌的最近的一个星期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这种寻求安慰的办法感到失望,他决定制造一架记忆机器。他早就有过制造这种机器的想法,那是为了记住吉卜赛人那些神奇的创造发明。这种装置的原理,就是每天上午从头至尾地复习一遍一生中学到的所有知识。他把它设想成一本旋转的辞典,一个人坐在它的轴上通过一个把手操纵。这样,生活中最必需的概念在几个小时中就能在眼前经过。当他做了将近一万四千张卡片的时候,从通往沼泽地的路上,随着睡眠人忧郁的铃声走来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他带来一只用绳子捆着的鼓鼓囊囊的行李箱,还有一辆用黑破布遮着的小车。他径直来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家里。

维茜塔肖恩为他开了门,但不认识他,还以为他是因为不知道在这个不可救药地陷入遗忘的泥淖的镇子里什么东西也卖不掉,所以到这里来兜售什么东西的。来人老态龙钟,尽管他说话声音嘶哑飘忽,双手颤抖仿佛吃不准东西的位置,但显然是从能睡眠、有记忆的人们居住的世界上来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客厅里遇到了他,他正用一顶黑色的打过补钉的帽子给自己扇风,一面不无同情地看着贴在墙上的字条。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担心来者是过去认识的、现在记不起了的熟人,所以格外殷勤地招呼来人。但是,客人觉察到他的虚情假意,知道自己被人遗忘了,这遗忘不是那种可以弥合的感情上的疏远,而是另一种他很熟悉的、更加无情的、无法挽救的遗忘死的遗忘。于是,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开装满叫不出名称的东西的行李箱,从中取出一只装有许多瓶子的小提箱,倒了一点色泽柔和的药水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喝后记忆豁然开朗。他看到自己站在大厅中央,周围的东西都荒唐地标上了名称,墙上正正经经地写着的傻话使他惭愧,他眼眶中涌出了泪水。这时,他认出了来人,脸上立刻泛起了欣喜的光采。原来,那人就是墨尔基阿德斯。

正当马贡多欢庆重获记忆的时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墨尔基阿德斯拂去了蒙在往日友情上的尘埃。吉卜赛人决定在镇子里定居。他确实遇到过死神,但因不堪忍受孤寂又重返人间。他遭到部落的唾弃,还因为他忠于生活,被剥夺了一切超人的神力,以资惩罚。于是,他决定到这个尚未被死神发现的角落来藏身,还在这里建了一个铜版摄影实验室。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从未听说过这项发明。当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在一块闪光的金属板上留下了永不衰老的形象时,惊奇得目瞪口呆。当时照的一张铜版照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灰白头发根根直立,衬衣的硬领上扣着一颗铜钮扣,表情严肃得令人吃惊,因此乌苏拉乐不可支地说他象个“受惊的将军”。事实也确实如此,十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给他照相时,他的确惊骇万分,他以为随着人的形象被摄到金属板上,身体就会逐渐亏损。奇怪的是,这一次是乌苏拉反过来说服了他,使他消除了头脑中的顾虑,也是乌苏拉不念宿怨,决定让墨尔基阿德斯留在他们家里,虽然她自己始终不许别人给她拍照,因为用她自己的话说不愿留个相给后辈们取笑。那天早晨,她给孩子们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给他们脸上都搽了粉,还给每人一匙骨髓糖浆,以便让他们在墨尔基阿德斯那架庞大的照相机前一动不动地站上两分钟。在这幅唯一的合家欢中,奥雷良诺身穿黑丝绒衣服站在阿玛兰塔和雷蓓卡中间,他照旧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神却象几年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敏锐。但那时他还没有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他已是一个熟练的银匠,精湛的技艺使他蜚声整个沼泽地。他的工作间和墨尔基阿德斯杂乱无章的试验室合在一起,但别人连他的呼吸声音也听不到。试验室里酸液到处流淌,不时因手脚磕碰打翻溴化银溶液。瓶子、小桶乒乓作响,跟他父亲和墨尔基阿德斯解释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的吵嚷声乱成一气,但是,奥雷良诺却似乎隐居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专心工作,妥善经营,竟在不长的时间里比乌苏拉的美味糖制小兽生意挣的钱还多,然而,人们感到奇怪的是,他已是一个成年男子,居然不识女色。事实上他从未接触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