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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三

自从她带着心中残存的那点儿对自己命运的报复之心,将第一封回信带到电报室起,她便开始允许两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换信件。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他们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暂的谈话。就在第三个月末尾的时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为并非像她起初认为的那样是青春期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这场爱情之火的威胁。事实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济,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并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她知道,以哥哥专横的性格,他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不忍心让侄女遭受自己从年轻时起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于是,她允许侄女采用一种可以给她带来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简单:费尔明娜达萨把信放在每天从家到学校途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同时在信上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指明她希望在哪里取到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如此照做。就这样,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内心矛盾地看着他们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再到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中。有时候,他们找到信时,它已被雨水淋湿,沾满泥点,或是不幸被弄烂了。还有时,由于种种原因信丢了,但他们总有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晚都不顾自己的身体拼命地写信。在杂货铺的里间,忍受着椰油灯散发出的有损健康的烟雾,他一字一句地写着。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爱的“人民图书馆”那几位诗人近八十册的作品,信就写得越长,且越混乱。他的母亲曾那般热情地鼓励他尽情享受痛苦,如今也开始为他的健康忧心。“你把脑子都要耗尽了,”天明鸡叫时,她在卧室对他喊道,“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她从不记得有谁曾如此迷失。但他没有理会母亲的话。有时,他彻夜不眠,为了能让费尔明娜达萨在上学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将信放到约定的秘密地点,然后带着一头因爱情而蓬乱的头发,来到办公室。而费尔明娜达萨则在父亲的监视和修女们不怀好意的窥探下,把自己关进洗手间,或是在课堂上假装做笔记时,用练习本写上不到半页。但不仅由于时间紧迫和害怕,更由于性格使然,她的信从不触及感情问题,而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志一样讲讲日常琐事。事实上,这些信对她而言只是一种消遣,用来维持炭火不灭,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在信中的每一行里把自己燃烧殆尽。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热感染她,用大头针在山茶花的花瓣上为她刻下微型诗句。是他而非她,大胆地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夹进信中,却没有收到渴望的回赠费尔明娜达萨一根完整的秀发。不过,他至少让她向前迈了一步,因为从那之后,她开始给他寄来用字典夹干的叶脉、蝴蝶的翅膀和奇异的羽毛。在他生日时,她甚至送了他一块一平方厘米大小的圣佩德罗克拉维尔6曾经穿过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个时期人们私下买卖的,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学生来说,绝对是个不小的数目。一天晚上,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费尔明娜达萨被一首小提琴独奏的小夜曲惊醒,曲中不断重复着一段华尔兹的弦律。她颤抖了,因为她听得分明,每一个音符都表达出感激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占用算术课的时间给他写信,感激她因想他胜过了关心自然科学而造成对考试的恐惧。但她还是不敢相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竟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来。

e6 圣佩德罗克拉维尔15654,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曾在哥伦比亚的黑奴中传教。e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洛伦索达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语言中,反复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虽然他听得专注,但还是不知道乐曲是为哪户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冷静让侄女恢复了心神。她肯定地说自己透过卧室的纱帘看到那个孤独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园的另一边,还说不管怎样,单曲重复代表的是决裂。在当天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证实了自己就是献上小夜曲的人,那曲华尔兹是他自己写的,曲名代表着费尔明娜达萨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没有在花园中拉过小提琴,但常常会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选择合适的地方献上一曲,既让她在卧室里就能听到,又不必再提心吊胆。他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贫民墓地。它坐落在一座贫瘠的小山上,整日经受着日晒雨淋,很多秃鹫栖息在那里。从那里奏出的音乐有一种空灵的回声。后来,他还学会了分辨风向,以确定他的乐声能到达它应该到的地方。

那年场新的内战即将再次危及全国。半个世纪以来,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不断蹂躏着这个国家。政府施行军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几个州从下午六点起开始宵禁。虽然已经发生过几次骚乱,军队多次滥用暴行,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仍然迷迷糊糊,对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爱情的呼唤扰乱亡者的宁静时,一支军事巡逻队逮捕了他。他被指控为间谍,以高音谱号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游弋的自由党船舰发送暗号,但他奇迹般地逃过一劫,没有被当场处决。

“什么间谍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我不过是个可怜的恋人。”

他被带上脚镣,在当地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晚上。但当他被释放时,却为囚禁的时间太短而感到沮丧。甚至在上了年纪以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混淆,他却仍旧在想,他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因爱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镣铐的人。

狂热的通信即将满两年时,在一封只有一段话的信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费尔明娜达萨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个月里,他曾给她寄过好几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还给了他,为的是既让他不要怀疑她愿意继续给他写信,又不愿背上承诺的重负。事实上,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来一回当作一种调情,而从未视之为决定自己命运的十字路口。但当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佛第一次被死神抓伤了。她大惊失色,把这件事告诉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姑妈勇敢而睿智地担起了为侄女答疑解惑的责任,这两种品质是当初二十岁的她被迫决定自己命运时所不曾具有的。

“回答他说你愿意。”她对侄女说,“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后可能后悔。因为如果你说不,无论如何你都会后悔一辈子。”

然而,费尔明娜达萨是那么茫然,她请求给她一段时间考虑。先是要求一个月,而后又是一个月,接着再是一个月。四个月过去了,她依旧没有回复,这时她再一次收到了白色山茶花。和前几次不同,这次信封中装着的不只是山茶花,还有一份最后通牒: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这一次,换作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了死神的面孔,因为当天下午,他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从学校练习本的边缘撕下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回答: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