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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 二

“请您告诉我,堂萨瓦斯,自从蒙铁尔寡妇答应把牲口卖给您起,您究竟弄过来多少头了又给多少头重新打上烙印了”

堂萨瓦斯耸了耸肩。

“我一点数也没有。”

“您一定记得,”镇长用肯定的口气说,“这种事有一个名称。”

“盗窃牲畜。”堂萨瓦斯说。

“是的,”镇长肯定道,“比如说,”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三天内您拉走了二百头牲口。”

“但愿如此。”堂萨瓦斯说。

“好吧,就算二百头,”镇长说,“您知道有什么规定吗每头牲口政府要抽五十比索的税。”

“四十。”

“五十。”

堂萨瓦斯只好不吭气了。他靠在弹簧椅的靠背上,转动着手指上那只镶着光滑的黑宝石的戒指,眼睛仿佛盯住一盘象棋。

镇长用冷酷无情的目光打量着他。“可是这一次,事情到此还不算完,”他接着说,“从现在起,何塞蒙铁尔留下的全部牲口,无论在什么地方的,全部归镇政府保护。”他等了一会儿,看见对方没有反应,又解释说:

“您已经知道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完全疯了。”

“卡米查埃尔呢”

“卡米查埃尔,”镇长说,“两小时以前被看管起来了。”

听到这儿,堂萨瓦斯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副既佩服又惊讶的表情。他感到内心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狂笑,猛地把肥胖笨重的身躯扑到办公桌上。

“妙极了,中尉,”他说,“照您看,这算得上一场美梦吧”

黄昏的时候,希拉尔多大夫觉得许多往事又重现了。广场上的杏树又落满了灰尘。又一个冬天过去了,但冬天悄悄的脚步声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安赫尔神父散步回来,正好看见大夫往诊所的门锁上捅钥匙。

“您瞧,大夫,”神父笑呵呵地说,“连开门也需要上帝帮忙。”

“有盏灯帮忙也行啊。”大夫笑着回说。

他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下,才回过身来和安赫尔神父说话。他忽然发现,在暮霭中,神父沉着脸,面色通红。“请等一等,神父,”他说,“我看您的肝恐怕不太好。”说着,他拉住神父的胳臂。

“是吗”

大夫打开门灯,端详着神父的脸。他对神父的关怀不仅是出于医生的职业感,更多的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大夫推开纱门,打开诊所的灯。

“我给您检查一下,神父,这五分钟时间不会白花的,”他说,“看看血压怎么样。”

安赫尔神父本来有急事。大夫一坚持,他只好走进诊所,挽起袖子准备量血压。

“要说我那会儿,”神父说,“可没见过这些玩意儿。”

希拉尔多大夫把椅子放在他跟前,坐下来给他量血压。

“眼下才是您的好时候呢,神父,”他笑着说,“千万别错过。”

大夫两眼盯住血压计的水银柱,神父用好奇的目光环视着这间屋子,病人一进诊室,往往就变成这样痴痴呆呆的。墙上挂着一张已经发了黄的证书;一张小女孩的画像,脸庞本来是红扑扑的,现在一边面颊被虫蛀了,变成蓝色;还有一幅医生从死神手里抢救一个裸体女人的画像;屋子最里面有一张白色的铁床,后面有一个药柜,里头放满了贴着商标的药瓶。窗子旁边是一个放医疗器械的玻璃柜,还有两个装满书籍的书柜。屋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属非饮用酒精的味道最呛鼻子。

量完血压,希拉尔多大夫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这屋里缺一张圣像。”安赫尔神父嘟嘟哝哝地说。

大夫朝四面墙上溜了一眼。“不只是我这儿,”他说,“镇上也缺圣像。”说罢,他把血压计放进一个皮盒里,使劲拉上拉链,又说:

“告诉您吧,神父,血压正常。”

“我早就料到了。”堂区神父说。然后,他又有气无力地加上一句:“比起往年来,今年十月我觉得最舒服了。”

神父慢腾腾地把衣袖放下来。他身上那件法袍四边缝了又缝,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鞋,两只手很粗糙,指甲黢黑,像是被火烧焦了似的。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他的真正处境:他这个人穷得没法再穷了。

“话虽如此,”大夫反过来说,“我还是很担心。像今年十月这样的天气,应该说您的饮食起居都不太合适。”

“上帝对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神父说。

大夫背过身去,眺望窗外阴暗的河流。“我想问一问,究竟严格到什么地步”他说,“这么多年,您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老样子,却非要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包得严严的。我想,这恐怕不是上帝的意愿吧。”

他沉默半晌,又问:

“这些天,您没有感觉到,您的一番苦心正在化为乌有吗”

“在这一生当中,每天晚上我都有这种感觉,”安赫尔神父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第二天要更加努力从头干起。”

神父站起身来。“快六点了。”他说着,打算离开诊所。大夫站在窗前没动窝,只是伸出一只胳臂拦住神父,说:

“神父,这几天晚上,您应该扪心自问一下,您是不是打算给道德也贴上一块橡皮膏啊”

安赫尔神父觉得心里一股怒火直往上冲,想掩饰也掩饰不住。“到临终的时候,”他说,“您就会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了,大夫。”他道声“晚安”,走了出去,轻轻地关好屋门。

诵经的时候,神父的精神老是集中不起来。他关上教堂的大门,米娜走过来告诉他,两天内只逮住一只老鼠。神父似乎觉得,特莉妮达不在的这些日子,老鼠大量繁殖,简直要把教堂挖塌了。米娜放了老鼠夹子,在奶酪里下了毒药。神父还亲自帮她追踪老鼠,发现新鼠洞,用沥青把洞堵死。结果都无济于事。

“干活嘛,要有信心,”神父对米娜说,“老鼠一定会像羊羔一样乖乖地上夹子的。”

入睡之前,神父躺在光秃秃的凉席上,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他心里十分明白,大夫的话打动了他的心,一种失败的情绪暗暗攫住了他。他感到忐忑不安,教堂里老鼠成群结伙地窜来窜去,自从宵禁以来,全镇陷于可怕的瘫痪状态。这一切像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使他的头脑不停地旋转,他记起了一件最怕忆及的往事。

那是他刚刚来到镇上的时候。一天半夜,有人把他叫起来,请他在诺拉德哈科夫临终前再去拉她一把。他走进一间卧室,只见床头摆着一个十字架,靠墙根放着好几把空椅子,仿佛在迎接死神的到来。在那里,他听了一次戏剧性的忏悔。诺拉德哈科夫奄奄一息,她讲得非常冷静、简短而又详尽。她坦白说,她的丈夫奈斯托尔哈科夫不是那个刚刚出世的女儿的父亲。安赫尔神父说,她要想得到宽恕,必须当着她丈夫的面把刚才忏悔的话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