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他们坐到桌前。一个赤脚的女仆端上来米饭菜豆、半熟的蔬菜和一盘肉丸子,上面浇了一种暗红色的浓汁。安赫尔神父闷头吃起来。辛辣的胡椒、房间里死寂的气氛、内心纷乱的思绪使他回想起在马孔多的一段往事。当时,他刚刚开始担任神职,住在一间简陋的小房子里。一天中午,也像今天一样,天气炎热、尘土飞扬,他拒绝给一个上吊自杀的人举行基督教的葬礼,原因是狠心的马孔多居民反对安葬这个自寻短见的人。
安赫尔神父解开长袍的领扣,散散热气。
“好吧,”他对寡妇说,“请您关照一下罗贝托阿希斯,叫他别忘了礼拜天去望弥撒。”
阿希斯寡妇答应一定照办。
希拉尔多大夫和他的妻子从来不睡午觉。下午,他们一起阅读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两个人待在内院里,男的躺在吊床上,两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聆听着,女的把书放在怀里,背对着被阳光晒得发蔫的天竺葵的斜影,朗读小说。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拿腔拿调地读着,一点味道都没有,直到读完也没有抬头,书始终摊开在膝盖上。这时候,希拉尔多大夫走到洗脸池边冲洗了一下。天气闷热,似乎要来一场暴雨。
“这算是一个长的短篇小说吗”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问。
大夫以他在外科病房学会的轻巧动作把头从洗脸池里缩回来。“人们说这是个小长篇,”他在镜子前一边擦头油一边说,“可是据我看,还不如说是一部长的短篇。”他用手指抹了点凡士林,擦在头顶上,最后说:
“评论家可能会说这是个短篇,但写得很长。”
在妻子的帮助下,大夫穿上一件白色亚麻布的衣服。人们往往把她错认为是大夫的姐姐,一则她对他照顾得体贴入微,再则她那冷漠的目光令她显得比大夫年长些。希拉尔多大夫临走前把今天请他出诊的人的名单和顺序告诉了她,免得有急事找不着他,然后,又把候诊室指示钟的指针拨了一下:他五点钟回来。
街上热得像蒸笼。希拉尔多大夫在人行道上的阴影里走着,预感到尽管天气闷热,但今天下午绝不会下雨。知了的叫声使码头显得更加寂静。那头死牛已经被人拖出,顺水流走了。腐臭味消失散尽,留下一片真空。
报务员从饭店那边喊了他一声。
“收到电报了吗”
希拉尔多大夫没有看见电报。
“e请告如何发货。阿科凡签署。e”报务员把电文背给他听。
他们一同来到邮电局。报务员趁大夫起草回电时打了个盹儿。
“是盐镪水。”大夫用了个不太科学的名词解释说。尽管他预感到下午没有雨,但在起草完电报后还是安慰对方说:“今天晚上也许会下场雨。”
报务员开始计算字数。大夫没去管他,把目光转向发报机旁那本摊开的厚书。他问,那是不是一本小说。
“是悲惨世界,维克多雨果的。”报务员发完报,在抄件上盖了章,拿着书回到栏杆旁。“我想,有了这本书,我们可以消磨到十二月了。”
几年前,希拉尔多大夫就听说这位报务员利用空闲时间通过电报向贝纳尔多德尔维恩托的女报务员传诗歌。可是不知道他还传小说。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大夫说着,用手翻了翻那本翻阅多遍的厚书,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荒唐念头。“还不如传点小仲马的东西呢。”
“她喜欢这本书。”报务员申辩说。
“您认识她”
报务员摇了摇头。
“认识不认识,还不是一样,”他说,“她发r的时候,总是一跳一跳的,走到哪儿我也能认出来。”
这天下午,希拉尔多大夫留出一个小时给堂萨瓦斯看病。堂萨瓦斯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腰部以上裹着毛巾被。
“糖块好吃吗”大夫问。
“是天气太热闹的,”堂萨瓦斯抱怨说,把他那像老太婆一样臃肿的身躯转向屋门,“午饭后,我打过一针。”
希拉尔多大夫在窗前的桌子上打开药箱。院子里知了叫个不停,屋里热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堂萨瓦斯坐在院子里费劲地挤出一点尿。大夫用试管取了琥珀色的尿样。病人觉得松快些了,一边看着大夫化验,一边说:
“大夫,您多费心吧,在知道这本小说的结局以前,我还不打算离开人世。”
希拉尔多大夫把一片蓝色的药片放进尿样里。
“什么小说”
“匿名帖。”
堂萨瓦斯用温顺的目光瞅着大夫把试管放在酒精灯的火焰上加热。大夫嗅了嗅,病人用混浊无光的眼睛等待着他的答复。
“正常。”大夫说着把尿样倒在院子里。过了一会儿,他问堂萨瓦斯:“您也惦记着这件事”
“我不惦记着,”病人说,“不过,我跟日本人一样,看见别人害怕就特别开心。”
希拉尔多大夫准备给他做皮下注射。
“还有,”堂萨瓦斯接着说,“前天有人给我贴了一张。还是那些混账话,什么我的孩子啊,什么毛驴的故事啊。”
大夫用一根橡皮管勒住堂萨瓦斯的血管。病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毛驴的故事。看来大夫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得从头至尾讲一讲。
“二十年前,我做了一笔贩卖毛驴的生意,”他说,“赶巧到第三天清晨卖出的驴通通死了,身上没留下任何伤痕。”
他伸出肥肥胖胖的胳臂,让大夫抽血。希拉尔多大夫拔出针,用棉花按住针眼,堂萨瓦斯把胳臂缩了回去。
“您猜,人们编了个什么故事”
大夫摇摇头。
“说我夜里亲自钻进各家的菜园子,用手枪捅进驴屁股里,把驴通通打死了。”
希拉尔多大夫把装血样的试管放进上衣口袋里。
“乍听起来,这个故事挺像真事的。”他说。
“不,其实是蛇咬的。”堂萨瓦斯说。他坐在床上活像一尊东方的神像。“不管怎么说,把众所周知的事写成一张匿名帖,干这种事的人准是个胆小鬼。”
“匿名帖的特点一向就是如此,”大夫说,“讲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不过差不多也都是事实。”
堂萨瓦斯蓦地感到一阵不舒服。“是啊”他喃喃地说,用床单擦了擦肿眼泡上的汗水,旋即说:
“话又说回来了,在咱们这个地方,谁想发财不得杀上三五头毛驴啊。”
大夫听到这句话时正在弯腰洗手。从脸盆的水里,他看到自己的面影,牙齿长得这样整齐,简直不像天生的。他用鄙夷的目光斜睨了病人一眼,说:
“亲爱的堂萨瓦斯,我一向认为,您唯一的美德就是厚颜无耻。”
病人一听这话大为兴奋。大夫的詈骂反而使他觉得自己变年轻了。“除此之外,还有旺盛的性欲。”他边说边把胳臂一伸一屈。他大约是要借此加速一下血液循环,但是在大夫看来,这恰好表现出他的恬不知耻。堂萨瓦斯颠了颠屁股。
“所以一看到那些匿名帖,我简直要笑死了,”堂萨瓦斯接着说,“他们说我的儿子在这一带糟蹋了多少多少黄花闺女,我可以告诉他们: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希拉尔多大夫临走之前,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他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流事。
“啊,幸福的青春时代哪,”病人最后喊道,“在那种好年月里,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还顶不上一头小牛犊的价。”
“老想这些,您的血糖还得升高。”大夫说。
堂萨瓦斯吓得目瞪口呆了。
“恰恰相反,”他反驳道,“比起倒霉的胰岛素针来,这要好得多。”
大夫走到大街上,心想堂萨瓦斯动脉血管里的血液一定像粥一样黏稠。不过,现在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匿名帖。几天前,他在诊所里听到一些传言。今天下午从堂萨瓦斯家出来,他发觉这一个礼拜,耳朵里没听见别的,只有匿名帖这一件事。
接下去,他又去好几户人家出诊。每一家都和他谈起匿名帖的事。他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笑眯眯地听人们发牢骚,一概不置可否。其实,他一直在开动脑筋,探求结论。大夫朝诊所走去。安赫尔神父刚从蒙铁尔寡妇家出来,一声喊叫打断了大夫的思路。
“您的病人怎么样,大夫”安赫尔神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