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蒙特罗也讨人喜欢。”神父反驳道。
“可是,被打死的是巴斯托尔啊。”
神父看了看手中的信。这时,天色越发暗淡了。“巴斯托尔都没来得及忏悔。”神父咕咕哝浓地说。镇长把灯打开,躺到吊床上。
“明天我会好一点,”镇长说,“提审后,他可以做忏悔。您看怎么样”
安赫尔神父表示同意。“我不过是为了让他的心灵得到安宁。”说完,他神态庄重地站起来,劝说镇长别服太多止痛片。镇长一面答应着一面叮嘱神父别忘了寄信。
“还有一件事,”镇长说,“无论如何您得跟那个拔牙的说一说。”他望着正在下楼的神父,又微笑着说:“事情办成了,大家更能相安无事嘛。”
邮电局局长坐在办公室门口,看着暮色愈来愈浓。安赫尔神父把信交给他,他走进邮电局,拿出一张一角五分钱的邮票,这是寄航空信的邮资,还要缴支援建设的附加邮费。局长用舌头把邮票洇湿了,又去翻办公桌的抽屉。路灯亮了,神父把几枚硬币往柜台上一丢,没有告辞就走了。
局长还在翻抽屉。翻了一会儿,他自己也不耐烦了,抄起钢笔在信封角上注明:没有五分的邮票。然后,他在下面签上字,盖上邮戳。
当天夜里,做完晚祷,安赫尔神父发现圣水池里漂着一只死老鼠。特莉妮达正在洗礼堂里安放老鼠夹子。神父捏着尾巴把老鼠提溜出来。
“你这么干,别人可要倒霉了。”神父拿着死老鼠在特莉妮达眼前晃了晃,对她说,“有的教徒用瓶子装圣水,带回去给病人喝,难道你不知道”
“这又怎么了”特莉妮达问。
“什么怎么了”神父说,“这还不明白,病人喝下的圣水里有砒霜。”
特莉妮达告诉神父他还没把买砒霜的钱给她呢。“那是石膏”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对神父说,她把石膏撒在教堂的角落里,老鼠吃了石膏,过一会儿渴得要命,于是跑到圣水池里喝水。石膏遇见水,在胃里就变硬了。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拿钱去买砒霜吧,”神父说,“我可不想在圣水池里再看见死老鼠。”
书房里有几位女信徒正在等他,为首的是蕾薇卡德阿希斯太太。神父把买砒霜的钱交给特莉妮达,说了声“屋里真热”。随后,他站在书桌旁,对面坐着三位太太,一语不发地等着他。
“有话请讲,尊敬的夫人们。”
她们互相望了望。蕾薇卡德阿希斯太太打开那把日本山水画折扇,直截了当地说:
“就是为了匿名帖的事,神父。”
她像给小孩讲神话故事的,用委婉的语气讲述了镇上居民的惊恐情绪。她说,巴斯托尔之死固然“完全是个人的事”,但是所有体面人家无不感到必须过问匿名帖的事。
年纪最大的阿达尔希莎蒙托娅拄着阳伞,把话说得最明白:
“我们这些信仰天主教的妇女们决定干预这件事。”
安赫尔神父琢磨了一小会儿。蕾薇卡德阿希斯长长地吐了口气。神父暗自心想:这个娘儿们怎么会散发出这样一股热烘烘的香味。你看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花枝招展,白腻腻的皮肤照得人眼花缭乱,她长得多么丰满啊神父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
“依我看,”他说,“对那些乌七些,像以往一样,还是遵照上帝的意旨办事。”
阿达尔希莎蒙托娅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另外两位太太不同意,她们觉得,“长此以往,这种灾难定将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这时候,电影院的高音喇叭一颤一颤地响起来了。安赫尔神父用手拍了拍前额。“对不起。”说着,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出教会审查过的电影目录。
“今天放什么电影”
“空中大盗,”蕾薇卡德阿希斯说,“是一部战争片。”
安赫尔神父按照字母的顺序,用食指点着长长一串经过批准的电影目录往下找,嘴里嘟囔着一个个片名。翻过一页,他停下来说:
“空中大盗。”
找到片名后,神父又用食指顺着横向查找对该片的道德评价。这时候,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影院老板的声音本来应该放唱片的。老板宣布,由于天气不好,影片暂停放映。屋里的一个女人补充说,观众们提出如果影片放映不到一半因雨停映,他们就要求退票。因此,老板才决定干脆不放了。
“太可惜了,”安赫尔神父说,“这部影片对大家都有教益。”
他合上电影目录,又接着说:
“我过去说过,咱们镇上的人都是遵守教规的。记得十九年前我来接管这个堂区的时候,曾经有十一户有地位的人家公开姘居。如今只剩下一户了。但愿这一户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自己,”蕾薇卡德阿希斯说,“那些可怜的人们”
“不必担心,”神父没容她把话说完,又继续说下去,“应该看到咱们镇上的变化。那个时候,来过一个俄国舞女,在斗鸡场专门为男人演出。演到最后,她居然把身上穿的衣服来了个大拍卖。”
阿达尔希莎蒙托娅打断神父的话:
“是有那么回事。”
是的,她确实记得人们传说的那件丑闻。当时,那个舞女脱得赤条条的。一个老头子在走道上大嚷大叫起来,随后跑到最高一层台阶,冲着观众撤尿。据说,其他观众也纷纷仿效。在一片狂呼乱叫中,你冲着我撒尿,我冲着你撒尿。
“现在,”神父接着说,“事实证明,咱们镇上的人是最听教区的话的。”
神父固执地坚持他的主张。他谈到在同人类的弱点和缺陷作斗争时,难免会出现一些困难时刻,直讲得几位虔诚的太太热得再也听不进去了。蕾薇卡德阿希斯又打开了折扇。这时候,安赫尔神父才发现,原来那股香味是从扇子里冒出来的。在憋闷的房间里,檀香味几乎凝固起来,经久不散。神父连忙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捂上鼻子,免得再打喷嚏。
“此外,”神父接着说,“这座教堂在整个教区里是最破旧不堪的,几口钟全都裂了,教堂里到处是老鼠。这还不是因为我把全副精力都用于提倡道德和良好风尚了吗”
他解开衣领上的扣子。“体力劳动,那是任何一个青年人都能干的。”说着,他站了起来,“而培养道德观念,则需要坚持多年,需要多年的经验。”蕾薇卡德阿希斯抬起一只仿佛透明的纤手,手上戴着结婚戒指,上面镶有一块碧绿的翡翠。
“正因为如此,”她说,“我们才认为这些匿名帖会使您前功尽弃。”
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人趁这个空说了一句:
“此外,我们还认为,现在咱们这里正休养生息,眼下这场灾难恐怕不太有利。”
安赫尔神父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扇子,不慌不忙地扇了起来。
“这两件事毫不相干。”神父说,“我们经历了一个政治上非常艰难的时刻,但是家庭的道德并没有改变。”
他站在三位妇女面前接着说:“再过几年,我要向主教区报告,这里已经是个模范镇了。现在只差派一位年轻有为的人到这里来,兴建本教区最好的教堂。”
他十分疲乏地向大家躬身施了一礼,又高声说道:
“到那时,我就可以告老还乡,心地坦然地告别众生。”
这句话立即引起三位太太的反对。阿达尔希莎蒙托娅代表大家说:
“这里就是您的家乡,神父,我们希望您一直待到最后一分钟。”
“要是想兴建一座新教堂,”蕾薇卡德阿希斯说,“我们马上可以开始募捐活动。”
“办事总得按部就班啊。”神父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他换了一种口气说:“另外,我不想上了年纪还在堂区任职。我可不愿意像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样。这位人称卡斯塔涅达蒙特罗祭坛圣餐的神父曾经向主教报告说,在他的堂区里,死鸟像暴雨一样往地上掉。主教派人去调查,看见他正在广场上和孩子们玩侦探捉贼哪。”
几位太太听了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谁呀”
“就是在马孔多接替我的那位堂区神父,”安赫尔神父说,“他整整一百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