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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二

他坐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浓咖啡,等着阿尔卡迪奥法官穿好衣服。法官的女人在屋里走来走去,侍候他们。

“您这个牙不拔掉,永远也消不了肿。”她对镇长说。

镇长把阿尔卡迪奥法官推到大街上,扭过头来看着法官的女人,用食指指着她那隆起的肚子,问道:

“这个肿,什么时候能消啊”

“啊,快啦。”她说。

这天黄昏,安赫尔神父没有像平时那样外出散步。送完葬,他留在低洼地区的一户人家里叙家常,一直待到傍晚。细雨绵绵,下个不停,弄得他脊椎老是疼,但他心境还不错。回到家时,街上已经灯火通明了。

特莉妮达正在走廊上浇花。神父问她供品放在哪儿,她回答说,放在大祭坛上了。屋里开了灯,蚊虫像一层云雾似的把神父包围起来。关门之前,神父不停地在屋里喷洒杀虫药,呛得他自己一个劲儿地打喷嚏。喷完药,累得他热汗淋淋。他脱下黑袍子,换上平时穿的那件打补丁的白长袍,接着又去做晚祷。

回到房间里,神父把平锅放在火炉上,煎上一片肉。趁这个工夫把葱头切成细长条。然后,他把食物通通倒在一个盘子里,里面盛着午饭吃剩的一截煮得半熟的木薯和一点冷米饭。他端着盘子来到桌边,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神父用餐刀把食物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用叉子一样叉起一块,一起送到嘴里,然后闭紧嘴巴,仔细地咀嚼着,镶银套的牙齿把每一粒米都嚼烂了。嚼东西的时候,他把刀叉放在盘子边上,用十分认真的目光不住地端详自己的房间。在他对面摆着个立柜,里面存放着一厚册一厚册的堂区档案。屋角放着一把高背藤摇椅,椅背上枕脑袋的地方绷着一个垫子。摇椅背后有一道隔扇,上面挂着个十字架,旁边还有一张咳嗽糖浆的广告日历。隔扇那边就是卧室。

吃完饭,安赫尔神父觉得有点憋闷。他打开一包番石榴做的甜饼,又倒了满满一碗水,一边吃甜饼一边直勾勾地瞧着日历。吃一口,喝一点水,目光始终盯在日历上。最后,他打了个嗝,用袖子擦了擦嘴唇。十九年来,神父一直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书房进餐,每天丝毫不变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对自己的独身生活,他从来不曾感到有什么不妥。

做完晚祷,特莉妮达来向神父要钱买砒霜。神父第三次拒绝了她,说放上老鼠夹子就行了。特莉妮达坚持说:

“老鼠太小,把奶酪偷走了,夹子却夹不着。最好还是在奶酪里掺上毒药。”

神父觉得特莉妮达说得有理。他刚要说这句话,突然从教堂对面电影院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一阵嘈杂声,打破了教堂的宁静。起先是喑哑的嗡嗡声,后来又是针头划唱片的刺啦声,最后是以尖厉的小号开头的曼波曲。

“今晚有电影吗”神父问。

特莉妮达说有。

“知道演什么吗”

“塔桑和绿衣女神,”特莉妮达答道,“就是上个礼拜天因为下雨没演完的那部片子。大家都说不错。”

安赫尔神父走到钟楼下面,慢悠悠地敲了十二下钟。特莉妮达不由得大吃一惊。

“您弄错了,神父,”她边说边摆手,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这是部好片子。您好好想一想,上个礼拜天您可根本没敲钟。”

“这是对全镇居民缺乏尊重。”神父说。他擦干脖子上的汗水,又气喘吁吁地重复了一句:“缺乏尊重。”

特莉妮达明白了他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刚举行过葬礼,”神父说,“全镇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抬棺材。”

过了一会儿,安赫尔神父送走了特莉妮达,关上面向空荡荡的广场的大门,又关了教堂里的灯。当他穿过走廊朝卧室走去的时候,忽然想起忘记给特莉妮达买砒霜的钱了,于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前额。但是走到房门口时,他又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片刻之后,神父坐在书桌前,准备写完头天晚上开了头的那封信。他把长袍齐胸以上的扣子都解开,把信纸、墨水瓶和吸墨纸摆在桌上,伸手到衣兜里找眼镜。摸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眼镜还在送葬时穿的那件长袍里,又站起来去取。他把昨天写的重读了一遍,动手写另外一段。这时候,有人连叩三下门。

“进来”

来人是电影院的老板,矮个儿,面色苍白,脸刮得干干净净,总带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他身穿一件洁白的亚麻布衣服,整齐得无可挑剔,脚上穿着一双两色的鞋。安赫尔神父请他在藤摇椅上坐下。老板从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仔仔细细地打开,掸了掸座位上的灰尘,叉开两腿坐下来。安赫尔神父这才看清楚他腰里别着的不是手枪,而是一个手电筒。

“请问有何贵干”神父说。

“神父,”老板几乎喘不过气来,“请您原谅我冒昧介入您的事情。不过,今天晚上您可能有些误会。”

神父点了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塔桑和绿衣女神是一部有益于大众的影片,”老板继续说,“上礼拜天您本人就这么说过。”

神父想打断他的话,可是老板扬起一只手,表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完全同意您敲钟以示警告,”他说,“因为的确有一些片子有伤风化。只是这部片子没有一点不雅的地方。我们打算礼拜六演一次儿童专场。”

安赫尔神父告诉他,从每个月通过邮局收到的影片目录中看,这部确实不属于有伤风化的片子。

“但是,今天这个日子放电影,”神父接着说,“那是对死了人的小镇上的居民缺乏尊重。这也是道德问题啊。”

老板看了看神父。

“去年,警察在电影院里打死一个人,尸体刚一抬走,电影便接着往下演了。”老板大声说。

“今年情况不同了,”神父说,“连镇长都换了人啦。”

“再举行选举的时候,还会来场大屠杀的,”老板气急败坏地说,“自从有这个小镇以来,事情就一直是这样。”

“那就走着瞧吧。”神父说。

老板用忧郁的目光看了神父一眼。他抖了抖衬衣透透气,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口气里分明带着恳求的味道。

“这是今年以来第三部受到大家欢迎的影片,”他说,“上个礼拜天下雨,剩下三盘没放完,很多人都想知道片子的结局。”

“钟已经敲过了。”神父说。

老板绝望地长叹一声,直愣愣地瞅着神父,似乎还在等着什么,其实他只是在想,这间书房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这么说,无法挽回了”

安赫尔神父摇了摇头。

老板用手掌拍拍膝盖,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真拿您没有办法。”

他把手帕叠好,揩干脖子上的汗水,哭丧着脸瞧了瞧书房。

“简直是座地狱。”他说。

神父把他送到门口,然后插上门闩,坐下来接着写信。他又从头看了一遍,把刚才被打断的那段写完以后,停下笔来陷入沉思。这时候,喇叭里的音乐声停止了。“亲爱的观众,”一个声音说,“本院为向死者致哀,今晚电影到此结束。”安赫尔神父听出是老板的声音,脸上漾起了笑容。

天气越发热了。神父还在写信,偶尔停下笔来擦擦汗,把写完的段落重读一遍。就这样一共写了两页纸。刚签好名,突然又下起滂沱大雨。地面的潮气钻到房间里来。安赫尔神父在信封上写好地址,盖上墨水瓶盖,准备把信纸叠好。但在这之前,他又重新读了读最后一段,然后打开墨水瓶盖,写了以下的附言:e又下雨了。今冬气候如此,加之上述情况,估计今年的日子不太好过。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