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的冰凉的手放在我发烫的额头上,说:“不,黛,一点也不。”
“那他干吗老是这样用眼睛盯着你这样常常要你单独跟他在一块儿,还让你时时待在他身边玛丽和我都断定,他是希望你嫁给他。”
“他是这样希望他曾经要求我做他的妻子。”
黛安娜拍起手来。“这也正是我们所希望、所想的你会嫁给他,简,是不是那他就可以待在英国了。”
“远远不是这样,黛安娜;他向我求婚,打的惟一的主意就是要在他的印度的辛苦工作中有一个合适的同事。”
“什么他希望你去印度”
“是啊。”
“发疯”她嚷了起来。“我肯定,你在那儿活不到三个月。你决不能去;你没同意是不是,简”
“我拒绝嫁给他”
“因此就使他不高兴了”她提示说。
“很不高兴;我怕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不过,我提出作为妹妹陪他去。”
“这样做,愚蠢得发疯,简。想想你要从事的工作,这种工作会给你无休止的疲劳;哪怕身强力壮的人都会累死;而你身体又是那么弱。圣约翰你知道他会迫使你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跟他在一起,在天最热的时间里也不准休息;而且不幸的是,我已经注意到,不管他要求什么,你都强迫自己去按他的要求做。我觉得吃惊,你居然有勇气拒绝他的求婚。那末,你不爱他吗,简”
“不是像爱丈夫那样地爱。”
“不过,他是个漂亮的人。”
“而我,你看,黛,是这样不漂亮。我们永远不相配。”
“不漂亮你哪儿的话你太善良,也太漂亮了,不能在加尔各答活活烤死。”于是她再一次诚恳地劝我打消和她哥哥出去的一切念头。
“我真的非打消不可,”我说,“因为我刚才又提出要给他当执事的时候,他表示对我的不端感到吃惊。他似乎认为,我提出不结婚陪他去,是品行不端;好像我没一开始就希望他做我的哥哥,而且一直是这样看待他似的。”
“你凭什么说他不爱你呢,简”
“你该亲耳听听他在这件事上是怎么说的。他一遍又一遍解释说,他希望结婚,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职务。他告诉我说,我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爱情才给创造出来的;毫无疑问,这是对的。可是,我的意见是,既然我不是为了爱情给创造出来的,那我也就不是为了结婚才给创造出来的。终身和一个人锁在一起,而他却把你只当做一件有用的工具,这不奇怪吗,黛”
“简直不可忍受不合人情不可能”
“再说,”我继续说下去,“虽然我现在对他只有妹妹的感情,不过,如果被迫做了他的妻子,我可以想象,有可能对他产生一种不可避免的、奇怪的、痛苦的爱;因为他是如此地有才能;而且他的神情、举止和谈吐中常常有一种英勇威严的气概。在那种情况下,我的命运会变得说不出地不幸。他不会要我爱他;如果我表示出这种感情,他就会叫我明白,那是多余的东西,他不需要,而且对我也不合适。我知道他会这样做。”
“然而,圣约翰是个善良的人,”黛安娜说。
“他是个善良的、伟大的人;不过,他在追求自己的宏大目的的时候,无情地忘掉了渺小人物的感情和要求了。所以,微不足道的人最好还是避开他;否则的话,他前进的时候,会把他们踩死的。他来了我走了,黛安娜。”一看见他走进花园,我就匆匆上楼去。
可是,吃晚饭的时候,我不得不再次见到他。在吃晚饭时,他显得和往常一样镇静。我以为他不大会同我说话,我还肯定他已经放弃了他的结婚计划;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说明我在这两点上都估计错误。他用跟他平常完全一样的态度同我说话,或者可以说是最近常用的态度:一种过分客气的态度。毫无疑问,他已经求助于圣灵,把我在他心里引起的怒火压了下去,现在他相信自己已经再一次原谅了我。
晚祷前的读经,他选了启示录第二十一章。听着圣经的词句从他嘴里念出来,在任何时候都是愉快的;他那副好嗓子从来没像宣读上帝的神谕时那样既甜润又洪亮,他的举止的高贵朴实也从来没那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在今天晚上,那嗓音有着更加庄严的调子那举止有着更加使人战栗的意义这时候,他就坐在他家里的一圈人中间五月的月亮,从没拉上窗帘的窗子里照进来,使桌上的烛光都变得几乎没有必要了;他坐在那儿,俯身对着那本很大的旧圣经,根据书页描述着新天新地的幻景告诉大家,上帝要与人同住,上帝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许诺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接下来的词句,在他说出来的时候,奇怪地使我战栗起来,尤其是当我从他那微小得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声音的改变中,感觉到他一边说一边把眼光移到我身上的时候。
“得胜的,必承受这些为业;我要作他的上帝,他要作我的儿子。”他念得又慢又清楚。“惟有胆怯的、不信的、可憎的他们的分就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是第二次的死。2”
e2这一段引自圣经新约启示录第2节。e
从这以后,我知道了圣约翰为我担心的是什么命运。
一种平静的、抑制住的胜利,夹杂着一种渴望的热切,在他宣读那一章最后几节的时候表达了出来。读的人相信自己的名字已经写在羔羊生命册上了,他在渴望这样一个时刻到来,让他可以进入地上的君王们将自己的荣耀归与的那个城市;那个城里不用日月照亮,因为上帝的荣耀光在照着它,又有羔羊为城的灯3。
e3这一段引自圣经新约启示录第21章第22至27节。e
在念完这一章以后,接下来的祈祷里,他全部精力都集中起来全部严肃的热诚都激发出来了;他极其认真地虔诚祈祷,决心要征服。他为心灵软弱的人祈求力量;为走出“羊群”迷了路的人祈求引导;为受到世间和肉体的引诱离开窄路的人,祈求悬崖勒马。他要求,强烈要求,坚持要求,把烙铁从火上抢走。真诚永远是极其庄严的;一开始,我听着祈祷的时候,对他的真诚感到奇怪;接着,当真诚继续下去而且变得更加强烈的时候,我被感动了,最后终于感到了敬畏。他如此真切地感到他的目的的伟大和善良;别人听着他祈求,也禁不住会有同感。
祷告完毕,我们向他告别;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动身了。黛安娜和玛丽吻了他,走出了房间我想,她们是依从他低声说出的一个暗示才走的;我向他伸出手去,祝他旅途愉快。
“谢谢你,简。我说过了,两星期以后我再从剑桥回来;所以,那段时间还可以留给你考虑。如果我听从了人的自尊心,就不会再向你提起和我结婚的事;可是我听从我的责任,眼睛一直坚定地看着我的首要目的为了上帝的荣耀,做一切事情。我的主长期受苦;我也要这样。我不能听任你成为遭天罚的人堕入地狱;忏悔吧下决心吧,趁现在还来得及。记住,我们受到吩咐:要在白天工作受到警告: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4。记住在现世生活中有好东西的那个财主的命运5,上帝给你力量选择那不可能从你那儿拿走的更好的一部分”
e4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9章第4节:“趁着白日,我们必须作那差我来者的工,黑夜将到,就没有人能作工了。”
5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6章第19至31节中讲到一个财主,穿着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天天奢华宴乐,死后在阴间的火焰里受苦。e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把手放在我头上。他说得诚挚、温和;他的眼神确实不是情人望着情人的那一种;而是牧师叫回自己的迷路羔羊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是保护神看着自己所负责保护的灵魂的那一种。一切有才干的人,不管他有感情还是没感情;不管他们是狂热者,还是胸怀大志的人,还是暴君只要他们真诚都有他们杰出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他们征服,他们统治。我对圣约翰感到尊敬如此强烈的尊敬,它的动力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我长久以来一直避开的那一点上。我被引得要停止跟他斗争要顺着他的意志的洪流冲进他生活的深渊,在那里让我自己的意志淹没。这时候我遭到他的进攻,几乎同以前一度以另一种方式、遭到另一个人的进攻一样猛烈。两次我都是傻瓜。那一次,我如果让步,将是原则的错误;这一次,如果让步,将是判断的错误。现在,我是通过了时间这个静静的媒介回顾这个关键时刻,才这样想的,而在当时,我却还没意识到自己傻。
在我圣师的触摸下,我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我的拒绝被忘却了我的恐惧被征服了我的搏斗瘫痪了。不可能的事即,我和圣约翰结婚迅速变为可能的了。一切都突然一下子完全改变了。宗教在召唤天使在招手上帝在命令生命像画卷般卷了起来死亡的大门敞开着,显示出门那边的永生。看来,为了那儿的安全和幸福,这儿的一切都可以在刹那间牺牲。昏暗的房间里充满了幻象。
“你现在可以决定了吗”传教士问。问话是用温柔的语调说出来的;他同样温柔地把我拉向他。哦,那样温柔啊它比暴力要强多少啊我可以抗拒圣约翰的愤怒;而在他的仁慈下面,却软得像根芦苇。然而,我一直很清楚,即使我现在屈服,以后还是有一天会同样要我忏悔以前的反抗。他的天性并不是用一小时庄严的祈祷所能改变得了的;它不过变得崇高一点罢了。
“我只要能肯定,我就能决定,”我答道;“我只要能相信是上帝的意旨要我嫁给你,那我就可以此时此地就立誓嫁给你不管以后怎么样”
“我的祈祷感应了”圣约翰叫了起来。他把手更紧地按在我头上,仿佛认领我似的;他用胳臂搂住我,几乎像他爱我一样我说几乎我知道这个差别是因为我曾经感觉过被爱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我像他一样,也使爱成为不可能的事,我只想到责任;我在跟我内心的视觉模糊搏斗,在我的视觉前还有云雾在翻滚。我真诚地、深深地、热切地渴望做正当的事;只做正当的事。“把路指给我,指给我吧”我恳求上帝。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至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是激动的结果,那得由读者来判断了。
整所房子寂静无声;我相信,除了圣约翰和我自己,所有的人都安息了。一支蜡烛正在渐渐熄灭,屋子里充满了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剧烈地跳着;我听见它的跳动。一种无法表达的感觉使心突然停下了,不仅使心整个战栗起来,而且一下子就传到了我的头和四肢。这种感觉不像电击,但是像电击一样锐利、奇怪和惊人;它在我的感官上起了作用,仿佛在这以前感官的极度活动只不过是昏睡,直到现在感官才被从昏睡中叫出来,并且强迫醒来。它们起来期望着;眼睛和耳朵等候着,而肌肉却在我的骨头上发抖。
“你听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圣约翰问。我没看见什么;但是我听到哪儿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简简简”再没什么了。
“哦上帝啊那是什么”我喘息着说。
我很可以说,“它在哪儿”因为它不像在房间里不像在房子里也不像在花园里;它不是从空气中来不是从地底下来也不是从头顶上来。我是听到了它在哪儿呢,从哪儿传来的呢,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它是人的声音,是一个熟悉的、亲爱的、印象深刻的声音,是爱德华菲尔费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它狂野地、凄惨地、急迫地从痛苦和悲哀中发出来。
“我来了”我叫道。“等着我哦,我就来了”我奔到门口,朝过道里看看;那儿一片漆黑。我跑到花园里;那儿空无一人。
“你在哪儿”我嚷道。
泽谷那头的群山微微地送来了回答“你在哪儿”我听着。风在枞树间低声叹息;只有沼泽地的荒凉和午夜的寂静。
“去你的,迷信”当那黑魆魆的幽灵在门口旁边的紫杉边升起的时候,我评论说。“这不是你的诡计,也不是你的巫术;而是大自然的作用。大自然被唤醒了,做了不是做了奇迹,而是做了她最好的事。”
圣约翰一直跟着我,原想拦住我,可是我挣脱了。这次轮到我占上风了。我的力量正在起作用,正在发挥威力。我叫他不要问也不要说话;我希望他离开我;我必须而且愿意一个人待着。他立即服从了。只要有力量好好下命令,总是能得到服从的。我上楼到卧室里去,把自己锁在里面,跪了下来,以我自己的方式祈祷,方式虽和圣约翰的不同,但也自有办法生效。我似乎来到一个强大的神灵跟前;我的灵魂感激地冲出来,到了上帝的脚下。我从感恩中起来,下了决心,毫不惧怕,心里亮堂地睡下了只渴望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