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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只为狂人而写 · 三

像哈利那样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竟然会认为自己是“荒原狼”,竟然会相信他生命的丰饶、复杂形体可以套进这样单纯的、这样血淋淋的、这样原始的方程式中,一点都不会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人并不具备高度思考的能力,就连最具高度精神、最具教养的人,也还是不断通过最天真、单纯、虚伪的公式化眼镜去看世界和自己特别是看自己时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习惯将各自的自我视为一个统一体。显然这是所有的人天生就有的、完全无法拒绝的要求。这个错觉不管怎样经常受到激烈的动摇,也总是会恢复原状。法官坐在杀人犯面前,直视杀人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杀人犯听到自己的法官的声音在说话,一切杀人犯的兴奋、能力、可能性,在法官自己的内心中也可以感觉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又回到另一个自我,变回法官,匆忙回到幻想出来的自我的壳中,完成自己的义务,判杀人犯死刑。另外又假设天分特别优秀,心灵纤细的人预感到自己分裂的复杂性。并且假设他们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打破人格统一性的这个错觉,感觉到自己是多方面、复杂的,是由无数的自我结合形成的。要是他们将此感觉一说出口,那么人世间大多数的人一定会立刻把他们监禁起来,借助科学,宣告他们是精神分裂症,保护人类不去听到这些不幸的人口中发出来的真理呐喊。不过为什么要在这里多费唇舌呢为什么要赘述只要是会思考的人就会知道的事情呢而且说出那些事情来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如果有人能把由幻想捏造出来的“自我的统一”发展到双重人格,那么那个人简直就是天才,不然也是让人深感兴趣的罕见例外。事实上,不管是怎样的自我,就连最单纯的自我也不是统一体,而是极度多样的世界,小小的星空,包含各种形式、阶级、状态、遗传和可能性的混合体。而每个人都努力要把这个混合体看成统一体,从他们主张自我具有单纯、明确的形体,是具有清晰轮廓的现象看来,这个所有的人就连最优秀的人也是一样都一定会有的错觉,显然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就像呼吸和饮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那样。

这个错觉乃是产生自简单的推论。所有的人肉体虽然只有一个,但灵魂却绝对不是如此。在文学当学,也还是依据习惯,探讨外观上是全体统一的人物。到目前为止的文学中,专家和有识之士最赞赏的是戏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戏剧最能表现出或者会表现出自我的多重层面可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让我们以为戏剧里的每个角色都是单独存在,每一个肉体都具有个别的统一性于是朴素的美学就给予这些个性分明的戏剧最高的评价。只有少数人才会偶尔在朦胧中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骗人的、肤浅的美学我们将自古以来就有的美的概念归功于伟大剧作家,会不会是错误的这些概念并不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而是被教导出来的。古代的美的概念也是从眼睛可以看到的肉体产生,自我或个人都只不过是虚构的罢了。古代的印度文学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印度史诗的主人公并不是个别不同的人物,而是人物的集团和一系列的化身。在我们近代的世界,有的戏剧虽然还蒙在单一个体与单一性格的障蔽之学。要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不能将那种文学的人物视为个人,必须看成是更高的统一体的或者是诗人灵魂的一部分、侧面和各种样式。比如浮士德15对这样去观察的人来说,浮士德、梅非斯特16、华格那17及其他一切人物,就会成为一个统一体,一个超个人。在这个更高的统一体而不是在个别的人物当中,才会暗示出灵魂的某个真正的本质。当浮士德说出在教师之间非常有名,让俗人带着战栗去感叹的句子“啊两个灵魂栖身在我心中”时,正如他忘掉梅非斯特那样,他也忘掉了心中许多其他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相信心中拥有两个灵魂狼与人,因此觉得自己心中拥挤不堪。不管什么时候心和肉体都只有一个,不过栖身在那当中的灵魂并不是两个或者五个,而是有无数。人有如由一百层外皮形成的洋葱,有如由许多丝线织成的布料。古代的亚洲人精确地认识、知道这件事情。佛教的瑜伽就发明了将个性这个错觉去除掉的准确技术。人演出的戏不但有趣,而且多彩多姿。印度以无比的努力,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去除掉那个错觉,然而西方人也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加强同样的错觉。

e15浮士德fat,是歌德花了近六十年才完成的毕生旷世不朽的诗剧。对人类一切知识均感绝望的老学究浮士德,为了要认识生命,因此和魔鬼梅非斯特订下契约,开始了他戏剧性的一生历程。e

e16梅非斯特phishees,浮士德中之魔鬼。e

e17华格那agner,浮士德的学徒,可说是一位枯燥的形式主义者。e

从这个立场去观察荒原狼,就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会为荒唐的双重人格那样苦恼了。他像浮士德那样,认为一个心有两个灵魂太多了,心一定会破裂。其实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未免太少了。当哈利试着要以那样原始的面貌去理解自己的灵魂时,就给可怜的灵魂施加了可怕的暴力。哈利虽是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可是举止却有如无法数到二以上的野蛮人一般。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叫做人,另一部分叫做狼,认为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完全说明了自己。他把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一切精神、一切理性、一切教养都塞进“人”当中,而一切本能、一切野蛮、一切紊乱全都放进“狼”那里。然而生活并没有像我们的思想那样单纯,没有像我们那可怜的白痴话语那样粗糙。哈利使用这种黑人也想得出来的“狼方法”时,双重地欺骗了自己。我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把灵魂当中还未变成人的领域,已经全部归之于“人”,而早就已经脱离狼的部分,他仍然列入在“狼”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