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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是莫迪小姐家,宝贝。”阿迪克斯温和地说。

我们来到前门,看见大火正从莫迪小姐家餐厅的窗户里往外蹿。镇上的火灾警报突然拉响了,音量比平常高了三倍,尖厉的响声久久不绝。

“房子没救了,是不是”杰姆哼唧着说。

“我看是这样。”阿迪克斯答道,“你们俩听我说,到那边去,站在拉德利家门前。别挡着道,听见了吗注意看风往哪边吹。”

“嗯,”杰姆应了一声,“阿迪克斯,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家具搬出来。”

“还没到时候,儿子。照我说的去做。快跑。照顾好斯库特,听见了吗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阿迪克斯推了我们一把,我们俩立刻撒腿朝拉德利家的前门跑去。站定之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街上到处都挤满了人和车,大火无声地吞噬着莫迪小姐的房子。“他们干吗不快点儿他们干吗不快点儿”杰姆喃喃地说个不停。

我们很快就看出是为什么了。那辆老消防车因为天气寒冷熄了火,正被一帮人从镇上推过来。当他们把水管套在消防栓上的时候,管子爆裂了,水喷射而出,在人行道上汩汩流淌。

“噢,天啊,杰姆”

杰姆用胳膊搂住了我。“别说话,斯库特,”他说,“现在还没到该担心的时候。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梅科姆的男人们有的穿戴齐整,有的衣不蔽体,真是五花八门,他们正从莫迪小姐家往街对面的院子里搬运家具。我看见阿迪克斯搬出了莫迪小姐那张很有些分量的橡木摇椅,心想他真明智,把莫迪小姐最珍爱的物件抢救出来了。

我们时不时听见有人发出叫喊声,接着看见艾弗里先生的脸出现在楼上的一扇窗户里。他把一张床垫从窗口推到了下面的街道上,又开始往下面扔家具,最后人们禁不住高呼起来:“快下来吧,迪克楼梯要塌了赶快出来,艾弗里先生”

艾弗里先生于是从窗口往外爬。

“斯库特,他给卡住了”杰姆倒吸了一口凉气,“噢,天啊”

艾弗里先生被卡得死死的。我把头埋进杰姆的手臂里,不敢再多看一眼,直到杰姆大叫了一声:“他挣脱出来了,斯库特他没危险啦”

我抬头一看,只见艾弗里先生正跨过楼上的阳台。他双腿荡过阳台栏杆,顺着一根柱子往下滑,竟然失手摔了下来,惨叫一声,落在莫迪小姐的灌木丛上。

我突然发现救火的人在往后退,他们撤离了莫迪小姐的房子,顺着街道朝我们这边走来。他们不再搬家具了。大火已经席卷了二楼,开始吞噬屋顶:窗框烧成了黑色,和中间明艳的橘红色形成鲜明对比。

“杰姆,它看上去就像个南瓜”

“斯库特,你看”

浓烟从我们家和雷切尔小姐家翻滚而出,就像大雾漫过河岸。人们急忙把水管拉过去。一辆从阿伯茨维尔开来的消防车从我们身后尖啸而来,转过街角,停在我们家门前。

“那本书”我咕哝了一声。

“什么”杰姆问。

“那本汤姆斯威夫特,不是我的,是迪尔的”

“别担心,斯库特,还没到担心的时候呢。”杰姆说着用手指给我看,“你往那边看。”

阿迪克斯站在一群邻居中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那样子就像是在观看一场足球赛。站在他旁边的是莫迪小姐。

“你瞧,他都没着急呢。”杰姆说。

“他为什么不上房顶”

“他太老了,会把脖子摔断的。”

“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让他把家里的东西搬出来”

“还是别去烦他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着急。”

从阿伯茨维尔来的消防车开始往我们家房子上喷水,有个人在房顶上指点着哪些地方是当务之急。我眼看着院子里的阴阳人变黑、倒塌,莫迪小姐的太阳帽落在泥堆上,她的灌木剪不知所终。男人们心急火燎地忙着给我们家、雷切尔小姐家和莫迪小姐家救火,早就脱掉了外套和浴袍,把睡衣和衬衫掖进裤子里好方便干活,可是我站在一旁,却感觉整个人一点点被冻僵了。杰姆试着帮我暖一暖,可是他搂着我也不顶事儿。我挣脱出来,抱着双肩,原地蹦跳了一会儿,脚才恢复了知觉。

又一辆消防车开了过来,停在斯蒂芬妮小姐家门前。可是没有消防栓给水管供水,消防员于是试图用手动灭火器浇湿她家的房子。

莫迪小姐家的铁皮屋顶压住了火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房子塌了,火苗到处乱蹿,站在旁边屋顶上的人挥舞着毯子一阵忙乱,急着去扑灭火星和燃烧的木块。

当人们四散离去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开始是一个两个,后来是三五成群,人都陆续走了。他们把梅科姆的消防车推回镇上去了,从阿伯茨维尔来的消防车也开走了,只有第三辆还留在现场。第二天我们才得知,这辆消防车来自六十英里外的克拉克渡口。

我和杰姆悄悄地溜过街道,见莫迪小姐正呆呆地望着院子里那个冒烟的黑窟窿发呆。阿迪克斯摇摇头,示意我们她不想跟人说话。他搂住我们俩的肩膀,拥着我们穿过结冰的街道,带我们回了家。他说,莫迪小姐这段时间会暂住在斯蒂芬妮小姐家。

“谁要热巧克力”他问了一声。阿迪克斯在厨房点着炉火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喝热巧克力的时候,我发现阿迪克斯在盯着我,一开始是好奇的眼神,后来他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和杰姆,待在那儿别到处乱跑。”

“是啊,我们没乱跑。我们就待在”

“那这毯子是从哪儿来的”

“毯子”

“是啊,小姐。毯子。这不是我们家的。”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正紧紧抓着裹在肩膀上的一条棕色羊毛毯,就像个印第安女人一样。

“阿迪克斯,我不知道,我”

我转向杰姆,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但杰姆比我还迷惑不解。他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毯子是怎么来的,我们不折不扣地照阿迪克斯的吩咐做了,站在拉德利家院门前寸步不离,没有靠近任何人杰姆突然停住不说了。

“内森先生也在帮忙救火,”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了,当时他正在拖床垫阿迪克斯,我敢发誓”

“好了,儿子,”阿迪克斯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看来,今天晚上,梅科姆所有的人都出动了,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帮着救火。杰姆,我记得储藏室里有一些包装纸。你去拿来,我们一起”

“阿迪克斯,别打断我”

杰姆像是疯了一样。他把我们的秘密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完全不去想这会给他自己还有我带来什么后果。他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点儿不剩,全都说了出来,包括树洞、他的裤子,所有的一切。

“内森先生往树洞里填上了水泥,阿迪克斯,他那么做是为了不让我们再找到东西我觉得他是个疯子,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但是,阿迪克斯,我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其实,那天晚上,他完全可以把我的脖子割断,可他却费了好大劲儿帮我缝好了裤子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阿迪克斯”

阿迪克斯说了声:“好啦,儿子。”他的语调那么温和,这让我又鼓起了勇气。他显然完全没有听懂杰姆在说什么,因为他只是说:“你说得没错。我们最好绝口不提这件事儿,把毯子留着。也许将来有一天,斯库特可以对他说声谢谢,感谢他给自己披上了毯子。”

“谢谢谁”我问。

“怪人拉德利。你光顾着看火,他把毯子披在你身上的时候你竟然没发现。”

杰姆张开毯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他就这样溜出家门转过身悄悄地走到我们身边,然后再这样把毯子披在你身上”听了他的话,我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儿吐出来。

阿迪克斯用严厉的口吻说:“杰瑞米,你可别因为这件事儿再心血来潮,做出什么光荣事迹来。”

杰姆沉下了脸:“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可是我却发现,他眼里闪过了一丝大胆冒险的火花。“斯库特,你想想看,”他说,“当时你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

中午时分,卡波妮叫醒了我们。阿迪克斯早已发了话,告诉我们今天不必去上学,因为一夜未睡也没精神学习。卡波妮于是让我们自己尝试清理一下前院。

莫迪小姐的太阳帽冻在一层薄冰里,就像是困在琥珀里的苍蝇。她的灌木剪被埋在泥土里,我们不得不把它挖出来。我们在她家后院找到了她,发现她正直愣愣地盯着那丛冻僵了之后又遭受烟熏火燎的杜鹃花。

“我们把你的东西送回来了,莫迪小姐。”杰姆说,“我们真为您感到难过。”

莫迪小姐回过头,脸上绽开了我们熟悉的笑容。“我一直想要个小点儿的房子,杰姆芬奇。这样院子就能大一些。想想看,那样的话,我就能有更多的空地种我的杜鹃花了。”

“您不伤心吗,莫迪小姐”我惊奇地问道。阿迪克斯曾经说过,她的房子几乎是她拥有的一切。

“伤心孩子,怎么说呢,我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老掉牙的牛棚,我有一百次都想自己放把火烧掉它,可是那样的话人家会把我关起来。”

“可是”

“别替我担心,琼露易丝芬奇,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怎么说呢,我打算盖个小房子,招两个房客,再啊呀,我将拥有亚拉巴马最美的院子啦,到时候就连贝林格拉斯家的花园都会黯然失色。”

我和杰姆对视了一眼。“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莫迪小姐”他问道。

“我不知道,杰姆。也许是厨房里的烟道出了问题。昨天晚上,我一直烧着火,好给盆花取暖。听说你昨夜碰上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朋友,琼露易丝小姐”

“您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早晨阿迪克斯到镇上去的路上告诉我的。说实话,我真希望当时跟你们在一起。我肯定会有所察觉,回过头去看看。”

莫迪小姐让我大为不解。她的财产几乎全都毁于一旦,心爱的院子也变得破败不堪,她却还这么有兴致关心我和杰姆的事儿。

她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困惑,便对我说:“昨天夜里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大火引起的种种危险和混乱。咱们这整条街都有可能被烧毁。艾弗里先生得在床上躺一个星期他真是累坏了。他上了岁数,不能干这些事儿了,我早就跟他说过。等我腾出手来,趁斯蒂芬妮小姐不盯着我的时候,我要给他做个夹心蛋糕。那个斯蒂芬妮一直在打我这个蛋糕配方的主意,都盯了我三十年了,如果她觉得我住在她家就会把配方拱手相送的话,她可就想错了。”

我暗自揣摩,即使莫迪小姐扛不住压力交出了配方,斯蒂芬妮小姐也根本没办法照着做。莫迪小姐给我看过那个配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大杯糖,除此以外还有好多别的配料。

这是一个无风的日子。空气异常清冽,我们都能听见县政府大楼的时钟在报时之前发出的一连串声响叮当、咔嗒、哗啦。莫迪小姐的鼻子颜色很奇怪,我从来没见过,于是问她是怎么回事儿。

“我从六点钟开始就待在外面了,”她说,“到现在都要冻僵了。”她抬起两手,只见手掌上纵横交错布满了细小的裂口,还粘着棕色的泥土和干了的血迹。

“您把手都弄坏了,”杰姆说,“干吗不找个黑人来干呢”他又加上一句:“还有我和斯库特,我们也能帮您。”说这话的时候,他口气里并没有舍己为人、慷慨相助的意思。

莫迪小姐说:“谢谢你,先生,不过你们自己也有活儿要干啊。”她指了指我们家的院子。

“您是说那个阴阳人吗”我问,“那算什么我们一眨眼工夫就能把它耙平。”

莫迪小姐垂下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唇无声地动着,突然她双手抱头,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咯咯乐个不止。

杰姆说他不知道莫迪小姐是怎么了她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