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yfrr.cn
字:
关灯 护眼
一帆文学网 > 红楼梦 > 第19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19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能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了”因此,哭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儿,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子也不能那么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个光景儿,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子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里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儿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面后混批评。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么“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呢”

袭人道:“再不许谤僧毁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着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罢。”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性的就是了。你要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趣儿。”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后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窝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臜老婆子的。” 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着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迹,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 “不是划的,只怕是刚才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着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就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见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如此,这香是从那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儿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 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 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笑道:“方才告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 “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么”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 “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里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个来才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大喜,实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众耗子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这一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么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这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变你去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错了,错了。原说变果子,怎么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着便拧。宝玉连连央告:“好妹妹,饶了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哟。怪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本来多么。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有今儿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