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厨子和老掌柜的惊叹声中,林淡徐徐解说:“当鱼丝全部浸入油中时,你得用力抖三抖,让鱼丝一根根散开,抖完后鱼头下拉,鱼尾稍提,让鱼丝向头部抱拢,呈金毛狮子状,这是造型的关键。鱼下锅后,油温会降低,降至六成热时要改大火,用热油迅炸,这样鱼肉才好定型,这时候就可以松手了,把鱼头鱼尾也炸一下,用漏勺翻个面,继续炸一会儿就能捞出来浇汁。”
别看林淡说得容易,实则做起来很难。光是把鱼肉切片再改成丝,就已经很考验刀功,更别提后面的挂糊和油炸,调味反而成了最简单的程序。油炸的时候,厨师的双手要牢牢捏着鱼头和鱼尾,并紧紧贴着沸腾的油面,使丝状的鱼肉全部浸泡在热油里炸透、炸定型,这种高温能把人手烫掉一层皮,若是没等鱼丝炸好就把整条鱼扔进锅里,这道菜便毁于一旦。
小厨子仔细看了看林掌柜的手,果然在她指尖处发现一层厚厚的老茧,这是忍受了无数次高温油炸才练出来的真功夫!她轻轻抖动着鱼丝,脸上毫无痛苦之色,反倒满是耐心与专注。
把整条鱼扔进锅里后,她一边交代小厨子一边拿出一口干净的锅,倒上少许菜油:“等鱼炸成金黄色你就捞出来,鱼腹朝下放入盘子,我来调汁。”说话间,锅里的油已经热好,她信手捏碎一个酸橙,一个番柿,用大勺碾成沫,再入白糖、白醋、清水,熬成浓浓的糖醋汁,勾芡后均匀浇淋在蓬松焦脆的鱼丝上,一道金毛狮子鱼就做好了。
酸甜的香味瞬间涌入鼻腔,叫人不由自主地分泌出许多唾液。这道菜不仅香味霸道,连卖相也霸道至极,像足了一头鬃毛散乱的狮子,颇有种张牙舞爪的感觉。
“好,好香啊!”小厨子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
“能尝尝吗?”汤九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淡。他这个人一向很内敛,只有在看见美食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强势而又贪婪的本性。
“尝尝吧。”林淡拿起毛巾擦汗。
小厨子和汤九立刻拿起筷子,准备对金毛狮子鱼下手,就见不知何时跑出去的老掌柜又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急促道:“不能吃,不能吃!诚亲王来了,点名要吃你们刚刚做好的这道菜!快快快,小豆子,快把这盘菜端出去,别让王爷久等!”
店小二从汤九腋下钻过去,端了盘子就跑。
林淡沉浸于做菜,并不知晓她调汁的味道已经顺着窗户传到了大街上。这诚亲王与永定侯一样,均是京城里有名的老饕,最大的爱好就是品尝美食,原是桥园饭庄的常客,后来小厨子的爹死了,他也就来得少了。
这天他原本打算去严家菜馆吃午饭,路过桥园饭庄时他的长随收了老掌柜的好处,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桥园饭庄新进一批极品海货,可以去尝尝鲜。
诚亲王与小厨子的爹颇有交情,心道既如此那我就赏个脸,去吃吃也无妨。却没料旁边又来一辆马车,恭亲王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嬉笑道:“皇兄,您别上当,我昨儿个也是这么被忽悠进去的,结果裘小子的手艺是真不行,愣是做不出顶级海货的味道,与严家菜馆比起来差远了!”
诚亲王瞪了长随一眼,就想离开,却忽然闻见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很甜、很酸,又过一会儿竟融入了鱼肉的鲜和油脂的醇,简直香死个人!
“这是什么味道?你闻闻,你快闻闻!”诚亲王一咕噜爬起来,脖子从车窗里伸出去,像小狗一样四处嗅闻。
嬉皮笑脸的恭亲王说不出话了,嘴巴赶紧一闭,把溪水一般流淌的唾液咽下去。
被人道破心思正诚惶诚恐的长随连忙说道:“王爷,香味是从桥园饭庄里传出来的,许是裘大厨在做菜。”
“进去看看!”诚亲王坐不住了,立刻跳下马车,三两步奔进店里,没看见掌柜来迎,只能高声嚷嚷:“人呢,人呢,都跑哪儿去了?厨房里做的什么菜?赶紧给本王端过来!”
店小二连忙把人安顿好,然后一溜烟跑去后厨,向老掌柜说明情况,老掌柜这才在小厨子和汤九的口中救下这盘菜,急急忙忙端去前堂。
恭亲王早已对裘家菜失去了信心,原本只打算坐在马车里看个热闹,却没料那道菜一端出来,他就受不住了,连忙缩回脑袋,站起身往车下跑,却因为动作太急切,撞到了车顶,不由有些眩晕。好不容易捂着脑袋奔到桌边,往盘子里一看,他顿时倒吸一口气。诚亲王也睁大眼睛,一副惊诧万分的模样。
他们原以为严家菜馆的松鼠鳜鱼已是刀功、造型、色泽、调味的绝佳之作,这盘鱼一出来,立时就打破了严家菜的神话。
状如细丝的鱼肉根根竖立并向鱼头聚拢,造型十分美观独特,用筷子戳破鱼丝酥脆的外壳,露出里面粉白的鱼肉,立刻就有晶亮的油脂渗出来,与朱红粘稠的汤汁汇合在一起,鲜、嫩、脆、酸、甜,各种滋味在舌尖炸开,简直妙不可言!
诚亲王小心翼翼地夹断一根“狮毛”,飞快塞进嘴里,顿时眼睛就眯了起来,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好不好吃?”恭亲王急切地拉他袖子。
诚亲王理都不理他,再次夹断一根“狮毛”细细品尝,又是摇头晃脑,又是吧唧嘴,模样看上去十分欠揍。
“诶,你倒是说话啊!诶我这暴脾气!”恭亲王撸起袖子骂道:“店小二你眼瞎啊,没看见本王也在这里,干什么不多上一副碗筷?快去把碗筷拿过来,快着点!”再不拿来,他就顾不得什么皇家气度,要上手捻了!
店小二连滚带爬地送来一副碗筷,就见这二位尊贵无比的王爷差点在桌上干起来,两双筷子你架着我,我架着你,谁也不让,口里还直嚷嚷:“老六,滚你娘的蛋,这是本王叫的菜,没你的份儿!”
“皇兄,你不仗义啊!大家都是兄弟,吃你一盘菜怎么啦?”
“你想吃自己不会叫啊!”
“再叫一份不得等半天吗,闻见这股味儿我就坐不住!”
店小二见此情形只好飞奔回后厨,让林掌柜赶紧再做一条金毛狮子鱼,否则两位王爷真会打起来。
林淡也不觉得受宠若惊或是紧张不安,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徐徐道:“既如此,我今儿就帮人帮到底,再给你们露一手。”
一般二般的好酒他早就看不上眼了,琼浆玉液亦喝过不少,要想满足他的胃口简直是难如登天。
大胡子为了讨好威远侯,私底下不知花了多少真金白银去买酒,却总是无果,却没料竟会偶然遇见手艺惊人的林掌柜,还白得了一坛传说中的千日酒,心里的狂喜简直压抑不住。他紧赶慢赶,三日后才抵达京城,也不找客栈修整一二,立即便去威远侯府拜会。
每日来侯府送酒水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管家哪能都让他们进来,只接了酒坛便把大胡子打发走了。大胡子千交代万叮咛,说这是千日酒,十分难得,请管家定要亲自送到侯爷手里,管家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把酒塞进专门用来储存酒水的库房。
坛子本来就只有巴掌大,酒水还没装满,抱在手里轻飘飘的,当真是磕碜人!这些送礼的真是越来越不知所谓!出了库房,管家在心里唾弃大胡子一番,转头就把这茬给忘了,于是这坛酒便静悄悄地摆放在架子上落灰,无人来识。
另一头,林淡的车队继续沿着官道行进,三名壮汉为防再发生意外,始终护卫左右。他们吃了早餐想吃午餐,吃了午餐眼巴巴地等着吃晚餐,吃了晚餐又跑去问林掌柜还有没有宵夜,日子过得着实舒坦。出一趟任务原本是极凶险的一件事,三人来回数月,累瘦了七八斤都不止,如今却都在林掌柜的巧手投喂下补回来了,脸色一个比一个红润。
四日后,车队已抵达京郊,再往前走半天的路程就能进入西城门。林淡却在一座小镇停下,与几位壮汉拜别。几人不愿走,说送佛送上西帮人帮到底,定要把林掌柜全须全尾地带回京城,实则却是舍不得她的好手艺,耍起了无赖。
林淡哭笑不得,又推辞不过,只好让他们留下。
“娘,我回来了!”她带着一群人来到一处农家小院,院子里种了一些蔬菜,养了一群鸡鸭,还开满了红白月季,看上去十分温馨。
“淡儿,你可算是回来了!”老态许多的齐氏从屋里跑出来,眼眶蓄满泪水。早些年她还能跟随女儿四处奔波学艺,后来身体不行了便被送回京城将养。但京城虽大,该碰见的人早晚有一天能碰见,偶有一日.她在街头遇见老二一家,老二又通知了周氏和严守业,两人便雇了地痞流氓日日来找麻烦,逼得她差点跳井。
她闹不明白这些人既已把夫君的东西都抢走,却为何还要逼死她们娘俩,但人心之坏不可揣测,无法之下她只能退到此处定居,这才过上几年安生日子。
“娘,您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在这里歇几天,稍后便回京城。”林淡拿起葫芦瓢给大伙儿舀水喝。
“还回京城呀?”齐氏有些胆怯,她真的被周氏和严守业吓怕了,再没有当年定要夺回家产的勇气。
“回,当然要回。”林淡语气淡淡,神情却极坚定。她曾发过誓,定要帮原主把林家顶起来,也要帮林宝田洗刷名誉,如何能不兑现?经过十年游历,这里已成了她的家国,原主的人生亦是她的人生,那么原主的责任自然也是她的责任。
“那好,娘这就去收拾东西,外面那些鸡鸭娘已经养了两个多月,你们要吃就随便抓。”齐氏转身回了卧室,林淡挽起袖子说道,“今天中午咱们就吃东安仔鸡和永州血鸭。”
众人自是热烈响应,而后忙碌开来。
林淡将宰好的鸡鸭放进桶里用滚水烫,这样方便拔毛。俊伟男子站在她身边,垂眸低问:“你和你娘这么些年一直在外漂泊?”
“是啊。”林淡把拔掉的鸡毛和鸭毛放进竹筐里保存。鸡毛能做成鸡毛掸子,鸭毛的细绒能塞进衣服里保暖,都是好东西。
男子盯着她的妇人髻看了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那你夫君呢,怎不见他在你身边?”
林淡诧异地抬起头,似是没料到男子竟会打探自己隐私。他看起来是那种极沉默寡言也极冷淡自制的人,应该不会对旁人的私事感兴趣,不过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坦诚道:“我并未出嫁,哪里来的夫君,为了出门方便才梳了妇人髻。你也看见了,我只有我娘一个亲人,若是嫁出去,她无依无靠的怎么办?况且我常年在外学艺,可谓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招赘也没处招啊。”
话落她轻轻一笑,态度豁达:“现在这样就挺好,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日后还怕什么?只需教出几个好徒弟,我下半辈子不怕无人给我养老送终。”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事,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最后怅然一叹。